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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顾韩】持酒劝斜阳(一)~(三)

*原《囚徒》大改版,加了几条隐藏线和线索,补完了剧情~

*武侠paro,神捕顾飞,钦犯公子,狗血不要钱

*恢复更新了,因为每章都比较长,所以会写得久一些(还是想要短一些但是更得快点)

楔子

“不,我不走!怎能留你一人在这里。”

望着挚友焦急的脸色,他笑了。

“你身为逆天之主,难道愿意眼睁睁看着心血被人毁掉?”

“逆天倒了,重头再来就行了;但朋友死了,却永远回不来了!”对方一字一顿的说。

他终于冷下脸,道,“若你不走,我的布局只怕是要功亏一篑。这和让我死去,又有什么差别?”

“可……”

“老大,快走!要来不及了!”

屋外传来遥遥呼唤,对方的脸色逐渐变得青灰。

“走罢!”

他双手陡然发力,推在对方肩上,竟将那人推出几丈远。

“我留下,也是有自己的事要做!毕竟——”

他转过身,白衣扬起一片轻尘。

“——本公子的计划,必要时,连自己都可以牺牲。”

“逆天之人,放下武器,可饶你们性命!负隅顽抗者,一概格杀勿论!”

中气十足的大喝回荡在大院中。

场中血气弥漫,局势早已一目了然。

还在勉强抵抗的黑衣人见四面被围,纷纷目露惊惶,丢了兵刃,束手就擒。

匾额上写着“逆天阁”三个苍劲有力的大字,却歪斜的挂在檐下,边角也溅上了星星点点的血迹。

曾经叱咤一时的江湖第一门派——逆天阁,已然大势已去。

阁主剑鬼不知所踪,做主的佑哥儿手无缚鸡之力,才致使那朝廷的鹰犬如入无人之境,轻而易举攻进了逆天阁的总坛。

肃然抱臂立在门前的,乃是四大名捕之首、有“神捕”之称的顾飞。

他惯着一身黑衣,武功高强,乃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。

率着众捕快一路如履平地、势不可挡,六扇门的捕快们摧枯拉朽的摧毁了逆天的顽抗。

落败的逆天弟子面上有的敬畏,有的哀伤,有的憎恨,都是不约而同的偷眼瞧他。

即使立下如此大功,这位武功高强的年轻人脸上亦是毫无波澜。

他冷淡的望着沾了污血的红墙绿瓦,不知在思索些什么。

一个小捕快振奋道,“顾捕头,前头就是他们议事厅,拿下了这里,咱们就大功告成啦!”

这捕快名唤火球。跟着顾飞,初出茅庐便打了个漂亮仗,也难怪这个毛头小子如此欢喜。

“不要大意,最难缠的人物你们还未曾见识过。”顾飞淡淡的说。

“最难缠的人物?莫非是剑鬼?”火球疑惑,“他是难缠不错,却也没生了翅膀,不能够飞回来阻挡我们吧?”

顾飞没再说话,那一双黑眸只是沉沉望着红木雕梁的恢弘屋殿。

那眸中思绪繁复,似有怀念,又有憎恨。

小捕快见状,不敢多舌。刚想退下,却只听前面殿中传来一声惨叫。

“啊————!!!”

顾飞目光一凛,沉声喝道,“退下!”

不待愣怔的捕快们反应过来,他便踏前一步,提气朝殿中跃去。

踏上石阶,那浓重的血腥气让身经百战的顾神捕也不禁一怔。

残忍的景象映入他的双眼,地狱般的赤红颜色铺天盖地;几个浑身鲜血的捕快横七竖八的躺了一地,一片狼藉。

“顾神捕这千里迢迢而来,我等未曾远迎,实是失敬。”

带着三分笑意的清冽声音从阶上响起,分明好听的紧,又让人寒入骨髓。

听到这声音,纵是顾飞向来毫无表情的脸,也终于出现一分裂痕。

阶上立着一个修长的白色身影,衣袂迎风飘扬。若不是身染鲜血,显得略有些狼狈,简直像一个仙气飘飘的得道高人。

“……是你。”

顾飞注视着这修罗地狱的始作俑者,咬着牙道。

“呵呵,一别经年,你还是一点都没有变。”说话之人又笑了一声,忽然一跃而下,白袍翻滚着落在堂前。

顾飞方才得以看清他的容颜,这让他的拳头不禁攥紧——

此人肤白胜雪、眉目如画,一双桃花眼会说话般勾人,青丝如瀑洒在脑后,比江南最貌美的闺秀也毫不逊色。他薄唇却偏弯起温和的弧度,此情此景之下,叫人更加不寒而栗。

手中攥着一个酒壶。一身雪白的袍子,染上了刺目的血迹。

顾飞持剑而立,不为所动。“你却是变了许多。连我这些兄弟都能伤到你,你可是大不如前了。”顾飞何等毒辣的眼睛,自然是看出那人负了不轻的伤。

白衣人微微一笑,“我贪图美酒,疏于练习,早就不是你的对手了。”说罢扬起手中酒杯,“比起打打杀杀,何不坐下喝一杯酒?顾神捕,这火蛇酒,滋味和当年分毫不差……”

话音未落,只听“喀拉”一声,他手中雪白的陶瓷忽然散落一地,却是顾飞的内劲将那酒壶震得粉碎。

白衣人一怔,只见那顾飞手中长剑一扬,指向他的面门。

“……这些旧事,还说他做什么?”

顾飞再抬头,却是战意凛然。

“别再多话了。和我一战!”

“何必这么急呢?”白衣人浅笑道,“大家许久不见,喝一杯,叙叙旧,岂不很好?”

“我不喝。”

顾飞沉声说道,握紧手中的剑。

“喝你的酒,可是会没命的。”

说罢,也不待对方接话,起手便劈了过去。

顾飞的剑,素有暗夜流光之称,此刻出鞘,便如同流光般难以捉摸。他的身形更是变化莫测,翩若惊鸿、矫若游龙,鬼魅般的朝对方袭去。

这一招一式,皆是顾家祖传的武术和内功。顾飞纵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天才不假,顾家却也是积累数百载的名门大派,江湖地位可见一斑。这两相结合之下,即便他自称武林第一人,恐怕也是不遑多让。

可那白衣人丝毫不见慌张。他只是冷笑一声,反手抽出腰间的剑,便挡住了顾飞的攻势。

只听“当”的一声,二剑相交。

内劲沿着剑身朝他席卷而去,只见那白色身形一滞,随即“啪”的朝后弹了开来。

他一个踉跄,随后脚跟一踩,站稳身形。

“你的武功又精进了!”他口中这么说道,忽然,手中的剑“喀”的一声,赫然碎成了两截!

顾飞冷冷的看了他一眼,道,“这种破兵烂铁,如何敌得过我的流光?”他向来磊落,不屑趁人之危,硬生生收了剑势,道,“你的‘狡狐’呢?拿出来,认真和我一战!”

那人自己也呆了一瞬,垂眼望着手中断剑,发出莫名的低笑。

“看来你还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啊……”他说着,眉头忽的一皱,那断剑“当啷”一声断在地上。

顾飞愣道,“你怎么了?”

却见那人退后了一步,随后“哇”的吐出一口鲜血。

“你……”顾飞一惊。

情急之下,他上前一步,一把扶住对方欲坠的身子。

他手下的兄弟,神捕自然是了解的。谁练了这邪道功夫,竟能把这人伤成这样?

抬手搭住脉门,紊乱的真气让他不禁怔住,“这脉象……”

他震惊的抬起头,“你中了什么毒?”

白衣人喘着笑,“哼……便是说了,你这武夫……也不会懂,倒是省了我的口舌……咳咳!”

“韩家公子……!”顾飞气,手中不禁多用了两分力。这一来,却见那人的面容又苍白了几分,只好恨恨的松开。他竟虚弱得站立不住,“扑通”一声跌坐在地上。

——公子。

韩家公子。

没有人知道他的本名叫什么。大家自认识的时候起,便这般称呼他了。

若说逆天阁中,最让人敬重的是阁主剑鬼,那这个家伙,却是让人恨不得置之死地而后快。

他的医毒之术举世无双,智计也是无人能敌。然而,此人性子其绝恶劣,且生性残忍不择手段,是以正道人人恶之。

五年前,初出茅庐的顾飞受人欺骗,耗尽钱财,在郊外无处可归。幸好结识了剑鬼,两人也算是患难之交,便随那人去往他所在的逆天阁中。

那时顾飞十七,韩家公子十八。两人年纪相仿,关系却水火不容。

韩家公子行事阴毒狡诈,叫正道出身、义薄云天的顾飞极为不齿。

在逆天的时日,两人便频有摩擦,多亏了剑鬼从中调停。理念不合导致相看相厌,最终让顾飞忍无可忍,怒而出走……

顾飞离开逆天阁之后进入六扇门,本就武学天分极高的他,经过几年打拼,成了年纪最轻的神捕,名满天下。

逆天阁也是蒸蒸日上,成了名副其实的江湖第一。随着它越坐越大,树大招风,难免和地方朝廷多有摩擦。

就在前些时日,一件惊天大案让朝野震动。

西域使团在上贡的途中,贡品被劫,使团全军覆没;其中更有前来和亲的月夜国公主,下落不明。

现场留下的证物里,就有逆天阁弟子的信物。

而顺着那信物,找到附近逆天阁的一处据点,竟然搜出了使团的贡品!

铁证如山。圣上龙颜大怒,责令六扇门剿灭逆天阁,涉案之人全部带回,按律严惩!

因此,才有了顾飞带兵攻入旧地,剑指故人……

原本这次领命过来,想的便是和剑鬼等人过上几招;可是等到来了,才发现说得上话的人却约好了般,统统不知所踪,只剩下一个身中剧毒的韩家公子,过家家般过了几招便束手就擒。

逆天弟子们凄惶的眼神中,六扇门的捕快们鱼贯而入,将诸弟子排排带走。顾飞还剑入鞘,刚要离开,身后却传来一声低不可闻的呼唤,“……等等。”

他转过身,扬眉。韩家公子被两名捕快架着,面色苍白,额头上淌着汗,口中紧咬着唇,似乎在忍受着什么。

“你还要说什么?”

韩家公子咬牙沉默了一会儿,最终叹了口气,道,

“打个商量,山上其余人等,皆与此案无关,你可否放过他们?”

“你在说笑?”顾飞不可思议的望着他,“圣上的旨意,你也都听见了。”

难道这家伙要他看在往日旧情的份上,手下留情?顾飞不禁想,且不论这般做是否渎职。

如果真的算上什么“旧情”,那眼前这混账,早就被自己砍了一万遍了!

“哼。”韩家公子脸上终于露出熟悉的讥诮神色,“说你痴头呆脑,果然不假。”

他喘了口气,悠悠道,“犯人,不就在眼前么?”

“你?”顾飞的目光这次是明明白白的写着不屑。

“使团谋害一案,一旦处理不好,我朝会和西域诸国开战,那就是生灵涂炭,你担得起么?”

“哼哼。”韩家公子没有理会顾飞的无礼。他胸有成竹道,“如若我说,我知道背后的主使者,另有其人呢?”

顾飞眼睛一跳,慢慢望向他。

“你说真的?”

“信不信在你。”韩家公子悠然道,“只不过,我的人如果出了什么三长两短,我便不一定记得起来了……”

两人视线相交。顾飞危险的沉默着,韩家公子则是自得的微笑。大约一炷香的时间后,在公子的视线中,他终于点了点头。

“我便应了你这一回……看在旧情的份上。”

说罢喝道,“来人,把犯人上枷落锁,带回去。”

韩家公子的身子难以察觉的松软了一下,随后被赶来的捕快顶住。他朝顾飞露出一个意义不明的笑,任他们半架半拖着带下去了。

逃过一劫的逆天弟子们,脸上却是见不到半分庆幸,都是哀哀的凄惶和惊惧。

顾飞扭过头,避免看他们的颜色。

说到底,顾飞这般讲义气的人,不可能对昔日同袍下手也丝毫不动容。

韩家公子这一作为,不仅是救了那群弟子们,也使得顾飞的良心免受折磨。

看着那人似乎是悠然自得离去的背影,顾飞胸口不由得一动。

那个奸猾的家伙,也会这么好心么?

——还是说,他是别有目的?

++

“顾兄,你这人就是太重情。”

漂流将一壶酒放在顾飞面前,温声道。

“重情的人,碰上薄情的人,自然落了一筹;有情的人,碰上无情的人,便输得一败涂地。”

顾飞不答。他为自己斟了酒,一饮而尽。

半晌,才闷声道,“只要是人,当然都是有情的。薄情的已经少见。至于无情的,那还是人么?”

“自然会有薄情的人,我不就是一个?”漂流摇着扇子,笑言道,“至于无情的人,想必,顾兄比我还要熟悉。”

剑鬼有情,顾飞重情。漂流少情,公子无情。

韩家公子是无情的人,当然是。

顾飞闷闷的喝了口酒。

他知道,漂流是对的。

“你也不必挂在心上。”漂流安慰道,“法不容情。你既入六扇门,吃着官晌,更要守法。遇事皆以情理而定,岂不荒唐?”

“你说的对。”顾飞凝视着酒杯中的倒影,道,“逆天为一己私欲,谋财害命,差些挑起两国战火。纵是叫他死上一万次,也不足惜。”

“顾兄想通了,便好。”漂流笑道,“如此,在下也该告辞了。”

“漂兄不再坐坐了?”顾飞道。

“再坐下去,可还得吃你的佳酿。”漂流说,“你‘千里一醉’的酒,岂是这么好喝的?”

“劳你听了半天的牢骚,一点酒还是喝得。”顾飞说,“更何况,这些酒也不是我的。”

“哦?那是谁的?”

“那是……”

两人的交谈,却被突兀的打断了。

“漫漫长夜,不好好看管犯人,却在这儿喝别人家的酒。若是叫人知道大名鼎鼎的‘千里一醉’是这样玩忽职守的角色,倒不知他们要怎么说呢!”

这声音带着三分凉意,三分嬉笑,亦有三分我自尊大的狂妄。

顾飞方才稍霁的脸色,瞬间又沉了下去。

“你怎么跑出来了!”他怒道。

只见如水月色倾泻一地,一个白衣人斜倚门框,似笑非笑的望着他俩。

不是韩家公子又是谁?

“本公子可是‘酒鬼’,闻见酒的香气,自然就来了。”

韩家公子凉笑道。

他手上带着枷锁。顾飞谅他有伤在身,料想翻不出什么大浪,便没派许多人手看管。谁想这等片刻,便被他溜了出来。

见到他,顾飞先是心里一惊。这等细微动静,他若是想逃,也完全逃得掉。

一边暗恨自己的大意,想到若是被他这般狡猾的人物跑了,又要花多久去捉回来。

但那韩家公子完全没有要溜的意思,他大喇喇的坐下,道,“顾捕头,漂兄,你们喝我的酒,却不叫我。真不够意思啊!”

漂流也是个人物,讶色稍纵即逝。转眼又是一副温雅的笑脸,道,“先前不知这是公子的酒,倒是多有失礼了。”

“不知者无罪嘛!漂兄你想来也是懂酒、爱酒的人,和某个空有醉字名头、却只懂打杀的武夫不一样。”

好个韩家公子!坐在官兵对面,也敢视若无睹的谈笑风生。更别提分明是贼,还敢拿官兵调笑了。

顾飞也不是一般人。他深吸了口气,望着韩家公子,一字一句道,“你是要自己回去,还是我送你回去?”

“啧!你拿了我的酒,我连喝一口都不行了?”韩家公子抱怨道。

他又狡黠一笑,“不要忘了,本公子若是没喝高兴酒,回去大理寺问起来,可是半个字都想不起来的。”

不说还好,一说这个,顾飞顿时眼眸一暗。

只听“刷拉”一声,流光剑出鞘,架在韩家公子雪白的颈子上。

顾飞冷冷的望着他,说,“你少给我装疯卖傻。我问你,你把罪责大包大揽,打的究竟是什么主意?你可不是这样的人!”

凭他对韩家公子的了解,这是个十足贪生怕死的小人。每每出征,都龟缩在阵中发号施令,有了危险,却又是第一个跑的。

这样的人,怎么可能为逆天阁自愿殒身?

那是剑鬼会做的事,不是他会做的。

冷眼加身,利刃加颈。韩家公子脸色却丝毫不变,颇为悠闲的哼笑道,“武夫啊武夫。枉你和本公子征战几载,却连皮毛都没有学到,真是浪费了公子我的谆谆教导。”

“别废话。”顾飞丝毫没有被岔开话题,强问道,“你们为什么要截杀西域使团?剑鬼、御天、无伤去哪了?连佑哥都不在,你们究竟在打什么鬼主意?”

韩家公子到底是没有蒙混过关。顾飞太了解他,正如他了解顾飞。

他无奈说,“你都说了是鬼主意了,怎么还能告诉你?”

顿了下,又黠笑道,“不过,御天、无伤他们算什么,哪能比得了本公子的分量重。你拿了我去交差,总是不亏的。反正我比那西域公主漂亮多了,兴许那皇上看到我的美色,一时脑热,免了逆天的罪也说不定呢!”

“你……!”

多日不见,韩家公子的无耻似乎又精进了。顾飞终究还是习惯不了,被他气得张口结舌,手中的流光剑也晃了一下,在那雪白的颈子上划出一道血痕。

“你果然见过西域公主!她在哪里?”

韩家公子利刃加颈,却毫不慌张,反而笑嘻嘻的说,“哎呀,好痛呀。你若再伤我,我一紧张,怕是全忘了。顾捕头,你可要担这个责任啊!”

顾飞干脆考虑着要不要捅进去算了,一了百了。

“顾兄!不要冲动。……韩兄,你也少说几句吧。”

关键时刻,出来打圆场的果然还是漂流。

漂流的笑容看上去很勉强,“顾兄,刚刚还和你说过,怎么这么快就忘了。”

见顾飞收了剑,他才叹了口气,低声对韩家公子道,“韩兄,想那前朝叶帅被奸人陷害,声名尽毁,旭日之后却能东山再起。你若真有冤屈,不若效仿前人,暂忍一时。”

“漂兄用心良苦,在下先谢过了。”韩家公子不卑不亢的道,也不知听进去没有。

顾飞道,“拿这小人和叶帅相提并论,怕是他老人家九泉之下不得安宁。”

漂流也不接茬,只是拱手道,“顾兄,今夜多有叨扰,在下就此告辞了。待你回到京城,我再来寻你喝酒。”

说罢,和韩家公子也一点头,“韩兄,后会有期。”

韩家公子没吭声,只是注视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。直到顾飞看不下去,粗声道,“你再看下去,天都要亮了。”

韩家公子一愣,随即笑道,“天亮了又如何?难不成顾神捕想做什么苟且之事,只能趁着天黑做。”

顾飞脸一黑,“一派胡言!”

论斗嘴,哪怕再给他一百张嘴、一百条舌头,也不是韩家公子的对手。

等到了京城,这家伙的下场也不过是一个死字。

反正早晚要死,不如让他逞个快活。

无奈之下,只好给这家伙喂了些酒,赶他回去。

漂流说的不错。

重情之人,果真是敌不过无情之人。

++

因着昨夜的闹剧,顾飞次日未能如常起个大早。

捕快们三三两两的用着早膳,见到他,纷纷行礼致意。

顾飞一边应着,心中想道,为何他们神色如此奇怪?可是我多心了。

他沿着桌子往上首走去,走到长桌尽头。这才知道,捕快们神色古怪的缘由。

他往日惯坐的座位,竟是被鹊巢鸠占了。

光明正大占了他座位的朝廷钦犯,满面悠闲。手上戴着钢铁镣铐,却拿着一个菜肉包子,边啃边道,“这乡下吃食,未免粗糙,在我逆天,权当是下人的零嘴儿点心。”

说罢笑盈盈望向顾飞,“你说是吧,顾神捕?当年你在我逆天,不过是个打杂徒孙儿,想必这些可没少吃。”

顾飞没理他话里的奚落。只见火球悄悄凑来,“顾捕头,我们本想赶他下去。可犯人说,不让他吃饱,他进了大理寺,便……”

“行了,我知道了。”顾飞一挥手,望着韩家公子一脸兴致勃勃看好戏的模样,叹了口气。

“你既都是要死的,何必在意吃什么?”

韩家公子摇摇手指,“错,错,错。就是因为要死了,才更要在意吃什么。”

他的眸子熠熠生辉。

“活的时候,老想着有大把的时间,看不见近在咫尺的美景,闻不到鼻下的美酒佳肴。”

“直到快死了,才想起来,还有想见的人未见,想说的话未说。想吃的佳肴未尝,想品的美酒未饮。”

韩家公子这一番话,便如发自肺腑,极尽诚恳。

“我也不求什么,只求要在死前,看尽天下美景,喝遍美酒,吃遍美食,此生也就别而无憾了。”

顾飞心念一动,忍不住道,“押你到京城,还有几个月行程,够你看美景、喝美酒、吃美食了。”

“顾神捕竟会这么好心?”韩家公子假装讶道,“我可是朝廷钦犯,万一有个什么三长两短,你一个捕头可是万万担当不起的。”

“有我在,你还想有什么三长两短?”顾飞似笑非笑的看了他一眼,“哦,倒是有一点。你若不当心喝酒喝死了,我便在你的灵堂里写个对联,‘嗜饮如命作恶多端,呛酒为鬼善恶有报’。横批就两个字,‘酒鬼’。”他这对联虽不得平仄,但作了已久,早就想拿出来奚落韩家公子,如今总算是有了机会。

“狗屁不通。”韩家公子评价道,“以本公子的风华,便是在碑上写‘开天辟地来天下第一日月无光山崩地裂玉树临风惊才绝代美男子’也不为过。”

“……”

顾飞败了,他真的败了!

他早膳吃得太饱,才会对这家伙心生同情。

多余的好心送给他,还不如拿去喂狗。

至少野狗吃了包子,还会向你摇摇尾巴,而不是极尽厚颜无耻的咂一通嘴,随后扬长而去。

++

从南越到京城,迢迢道路岂止千里。

顾飞一行走走停停,路程少说也得一月有余。

如今走了十日,便有五名捕快被犯人逼疯。

对,是犯人。

“停车,停车!本公子要解手。”

囚车“隆”的一下撞在山石上。

领头的捕快气急败坏走过来,“又有什么事?”

“本公子酒喝多了,要下车小解。”车里的白衣公子虽然镣铐加身,却仍不失风骨,悠悠然自得道。

捕快忍着脾气,站在车边,看他慢慢腾腾的挪下车,不禁怒道,“依你这一天解个十几次手,我们几时才能到京城?”

“嘿,奇了怪了。天要下雨,人要解手。你们赶路慢,和我有何干系?”

“干系大了!你若不喝这么多酒,怎么会走走停停的解手,连早上赶牛车的老头都走到我们前头去了!”

白衣公子顿时大笑起来,“哈哈哈哈!那有什么不好。对了,告诉你们捕头,前面就是临安城了,公子我要去里头最大的酒楼喝酒,让他赶紧提早准备。”

“……*&……@¥……%!&……%@”

这路过的,哪会有人以为是一队捕快押着犯人上京?不知道的,还以为是哪家少爷带着一群小厮出游呢!

那韩家公子一路颐指气使,可把大家给气了个够呛。好赖有顾飞从中调停,加上朝廷律法压身,才没让气疯的捕快们把他给乱刀剁死。

只是这厮还天不怕地不怕,稍有不顺心,便拿律法来压人。

捕快们走投无路,只好找顾飞要个公道。后者却道,依着他吧。将死之人,何必与之计较。

于是皆道是顾捕头侠义心肠,为着个死囚犯,竟也动了恻隐之心。

这一路到了临安,总算是能好好歇息了。等到一干人等安顿好,已是天色近暮。

多日被折腾的心力交瘁,顾飞大手一挥,带着众人浩浩荡荡前往临安最大的兴欣酒楼。

——却不知他是真想犒劳诸位捕快,还是被某个人犯给烦得没了法子。

这兴欣酒楼是那叶帅家人所开。这酒楼承蒙朝廷照拂,因此生意兴隆,数年屹立不倒。

只见那韩家公子大快朵颐,而顾飞等人正襟危坐,真不知谁是捕快,谁是犯人。

“顾捕头,你们这一路上也辛苦了。也吃点吧,不然别人说本公子怠慢了你们!”韩家公子喝的酣畅、满面红晕,却也不忘调侃众人。

此言一出,众人脸色皆是不大好看。

“别说笑了,公子哪能怠慢了我们?”顾飞不咸不淡的回了一句,众捕快赶紧心有戚戚的跟着点头。

就是,你这还叫怠慢?你这叫折腾!

顾飞不理会他,道,“大家这些日子辛苦了。今晚,你们就放心喝酒吧!我和小二哥多看着些就是。”

顾捕头的义气,向来是为人称道的。

捕快们平日里职责所在、不好多饮以免误事。听得此言,不禁大呼捕头英明。便纷纷敞开肚子,打算喝个痛快。

火球凑近顾飞,低声怯道,“顾捕头,就不怕那家伙趁我们喝醉,偷偷溜了么?”

顾飞看了他一眼,不答,反道,“你知道,我这‘千里一醉’的名头是如何来的么?”

“这……愿闻其详。”

“我在蜀中时,曾与人相约。饮十升酒行千里路,先至而不醉者为胜。那人倒在了半路上,我却一直走到了川外。”

“那可真是好酒量!”火球惊叹道,“如此酒量,想必将这里的酒尽数喝光,也不会醉!”

顾飞却淡淡一笑,“我这算不得什么。那家伙,才是真正的遍尝天下美酒,千杯不倒。有酒,则身强体壮、力大无穷;无酒,则蔫头耷脑、阴死阳活。”

“所以才叫做‘酒鬼’么?”火球道,“可为何这几日,我却不曾见他喝酒?”

“他嘴可挑的很,从来只喝最贵的酒。”顾飞脸上出现一丝哭笑不得的怀念。

“当初,逆天三分之一的银子,都花在他的酒上。”

“啊,竟有这等奇事?!”

“没办法呀!管账的佑哥是个老实人。你看这酒鬼模样,常人怎能奈何得了他?”

不知是否错觉,火球总觉得,提到在逆天那段日子的时候,顾飞眼中竟是满满的怀念。

想来是看错了,他不是最痛恨那魔教吗?火球摇摇头,一饮而尽。

言谈欢笑间,不知不觉,夜已深沉。

三更鼓响。

酒馆早打了烊,喝的烂醉捕快们趴了一桌子。

只剩下两人保持着清醒。

韩家公子仍是一杯接一杯的喝着酒。

白袖翻飞,酒盏轻晃。

他几个时辰未发一言,只是沉默的喝着酒。

喝酒的时候,韩家公子总是安静的。

垂下的眼睫盖住了凌厉的眼神,被酒渍染得艳红的嘴唇,吐不出恼人的话语。

乌黑的发,雪白的脸,清俊淡雅,宛如飞仙。

他是这样的安静,安静的都有些讨人喜欢了。

顾飞不如他嗜酒。几盏酒后便不再饮,看着那难得安静的酒鬼,入了神。

酒鬼仍是一杯一杯,优雅的喝着酒。

他喝的不疾不徐,恰到好处。月色映着陶瓷酒杯,也映着酒杯里的倒影。

顾飞看着他。

韩家公子仿佛全不在意一般,只是接着一杯一杯的喝酒。

什么也不能阻止他喝酒。

这就是酒鬼。

他喝着酒,仿佛过了很久,也仿佛只过了一瞬。

顾飞忽然觉得脑袋昏沉,窗外的月似乎变得忽明忽暗。

奇怪,这等感觉,多久没有过了?

一股淡淡的香味,钻进他的鼻腔。

他一惊。

那香既不浓烈,也不淡雅。自然的仿佛与周围融为一体,叫人难以察觉。

顾飞到底还是察觉了。

只可惜,为时已晚。

“扑通”一声。

神捕倒在桌上的时候,酒鬼终于放下了酒杯。

杯盏相交,发出清脆的响声。

“出来吧。”他淡淡的说。

——嗒。

随着韩家公子话音刚落,便有几个人影,缓步从黑暗中踱出。

为首那个身形瘦小,脸蒙黑布,却掩不住一身凛然正气。

他身后跟着一个少年,斜背着箭筒。双目炯炯,丰神俊朗,叫人不禁感到可亲、可爱。

再后面,则是一个身材高大的中年人。他面貌威严,腰间悬着一巨剑,光看尺寸,直能把人从中劈成两半。

最后,则是一个文质彬彬的书生。他一手拿着书册,一手提着毛笔,显得温文儒雅。

这行人外表不凡,若是白日走上街,定能引起人群瞩目。

却是缺了最不凡的一人,未免显得不圆满。

——而那人,此刻正坐在酒桌旁。

白衣扬起,酒香四溢。

“公子,我们来救你了。”

“公子,我们来救你了。”

剑鬼道。

公子的手一顿。

他的目光十分平静,依次滑过御天、战无伤、佑哥,最后落在剑鬼身上

“你们胆子也太大。”

“不大不行呀。”御天似是憋足了劲儿,滔滔不绝道,“不大,怎么能从千里一醉的手里劫人?公子,这家伙也太厉害了,我们路上三番两次想阻挠他,都没能得逞。”

“御天,你刚刚还不是把他们贬的一文不值吗?”战无伤嘲笑道。

御天语塞。他少年英雄,箭术无双,自然不把捕快们放在眼里。但他怕落公子的面子,却是不敢贬低击败了公子的顾飞。否则,岂不是连公子也一块骂进了?

他平日里天不怕地不怕,只怕一个人——那便是韩家公子。公子一挑眉毛,他说话的底气都少了三分;公子一张嘴,他的腰板都直不起来。

却听他不服气道,“那是……那是……就算动起手来,我也有把握胜……我也有把握跑!至少,他跑的绝没有我快。”

众人不禁大笑。御天看了看熟睡的顾飞,也笑道,“只是今晚我们运气太好,竟然正能撞上他喝醉!”

佑哥却是微微一笑,“御天,你道千里一醉这个名字是叫着玩的?他的酒量,若是抠出来称,恐怕比你我加在一起还要重上几分呢!”

“那他怎么醉倒了?我看他都没喝几杯!”御天强辩道。

“这个嘛……”佑哥眼珠转了转,望向公子,“恐怕就要问公子了。”

韩家公子却是淡淡道,“我不过知道这家伙一些小秘密罢了。”

号称千里而一醉的顾飞,闻桂花酒则必醉,乃是江湖上鲜有人知的秘辛。哪怕是逆天旧友,知其者亦为数不多。

韩家公子是其中一个。

他点的并不是桂花酒。然而,酒馆就如他自家后院,里头的酒,于他岂不是了如指掌、如数家珍?

虽是些八竿子打不着的酒,却如医毒一般,互相融合、凝结,亦能取得和桂花酒无二的效果。

其中分量自然巧妙。多一分,则会叫顾飞察觉;少一分,又起不到效果。

然而,这又如何难得倒名满江湖的酒鬼呢?

众人闻得其中奥妙,皆是叹服。战无伤却道,“那你岂不是得从戌时便开始筹备!你如何知道我们要来的?”

韩家公子不答,却是看向剑鬼。

剑鬼微微一笑,“漂流倒是未曾负我。”

众人一头雾水,韩家公子却问,“他要了什么?”

“他只说,我欠他一个人情。”

“像是他会做的事。”

众人不明白两人在打什么哑谜,只听剑鬼解释。

漂流此人来历成迷。但为人八面玲珑,广交朋友。上三路、下九流,皆吃得开。

想要在顾飞眼皮子下接近公子,只能拜托他。

于是剑鬼把口信告诉漂流,让他带给公子。

“想那前朝叶帅被奸人陷害,声名尽毁,旭日之后却能东山再起。”

这并不是一句客套话。旭日,拆开来,不就是九日加一日,十日?

临安,正是当年叶帅委身酒楼、沉冤昭雪之地,也是他们上京的必经之路。

漂流的暗示,便是等到十日之后,逆天众人便会前来临安兴欣酒楼搭救,让他做好准备。

因此那韩家公子路上频频拖延时间,也是为了算好日子,好叫顾飞落脚在这酒馆里。

所幸,一切大功告成。御天、无伤自是免不了称赞一番公子的智慧。

“公子,你可听说,最近江湖上有个风头正劲的门派?”

“我像是可以从哪里听说的样子吗?”公子冷哼。

对这种程度的嘲讽习以为常,号称万事通的佑哥接着道,“有个叫‘英奇山庄’的门派突然崛起了。庄主富可敌国,且身份神秘,从不抛头露面。”

“这些都是明面上的消息。”佑哥悄声道,“但我打听到,英奇山庄的掌门之一,就是永远!”

韩家公子一怔,“永远?”

“他们短短几天,就已经包下了江南一大片布庄、水产,抢了我们好几个盘口。”剑鬼道,“兄弟们和他们发生冲突,吃了好些亏。然后得知,他们的领头人,叫做‘永远’。”

“是那个永远吗?”

“我也未见过。但是,武功这样高强的,想必不出第二人。”剑鬼沉重的说,“他们跟当地官府也有勾结。使团一事出来后,我们更加无力反抗,只能任由他们猖狂!”

“说到这个……”韩家公子道,“差点忘了正事。”

虽然这么说,但大家都知道韩家公子是不会忘了什么事的。

他从衣服里摸了摸,摸出几张纸片,交给剑鬼。

“逆天名下所有产业的房契、地契,都在这里。”

房契、地契,可都是逆天的老底。若是被六扇门缴了去,损失不知要有多大。

但只要有这些,就有翻盘的资本,不是什么阿猫阿狗山庄可以随意欺凌的。

待剑鬼接过,他又在身上寻摸一会儿,竟不知从哪抽出几张薄如蝉翼的布片来。

唯有极机密的内容,才会记在这宝贵的“纸张”上。

“这是逆天门下各地的所有堂主名单。”韩家公子道,“只要联络上他们,逆天便不会倒。”

江湖第一的名门大派,势力非同小可,绝不是捣毁总坛便可以一劳永逸的。

顾飞带人攻打逆天阁当日,韩家公子孤身留下,便是为了这些极重要的纸。

只要底子还在,逆天,就不会倒!

为此,韩家公子不惜冒着极大的风险,在顾飞手下暗度陈仓……

剑鬼心中有愧,脸上亦没有笑容。他踏前一步,郑重的望着公子。

“抱歉,我们来迟了。这些日子,让你受苦了。”

他语气极尽诚恳,其中也满是内疚。

毕竟,千里一醉顾飞对待犯人的手段,天下谁敢质疑?韩家公子落在他手中,不脱一层皮已是大幸!

更不要提,他还身中剧毒……剑鬼等人也是眼毒之人,当日什么情景,他们还未曾忘记。

为了逆天,让他牺牲至此。剑鬼的心中实在不好受!

“我已找到了几个神医。离开这里后,让他们慢慢调理,你这毒还是可以解的。”佑哥安慰道。

韩家公子的脸色,却也奇怪的沉重。

他道,“没什么……只是,要说抱歉的,是我。”

众人疑惑。

御天道,“为何?”

“……因为我不能跟你们走。”

这句话如一道惊雷。御天和无伤都惊的跳起来,若不是怕引人耳目,只怕是要胡乱嚷嚷。就连佑哥也皱眉瞅他,“公子,你发什么毛病?”

韩家公子却神色平静,仿佛他刚才说的是十分平常、理所当然的话。

他道,“一,我若走了,他势必还会再为难逆天。以你我之能,定然敌他不过。”

“总坛人马早已全部撤出,他还能拿什么威胁我们?在人海里一个个捞不成?”佑哥道。

“是啊!打不起,我们还躲不起吗?”御天不服气道。

韩家公子叹了口气。

“我们纵然躲得过他,能躲得过朝廷的追杀吗?更何况……追拿我们几人,对他来说不在话下。”

“哪有这么夸张?”

“这十日,我发现他的武功已经臻化入境。”韩家公子沉重的说,“不要说你我几人。就算是喊上精英团的高手来,也奈何不了他……他和几年前,已然天差地别。”

剑鬼肃然道,“比我如何?”

韩家公子沉默了一会儿,道,“远胜于你。”

“你确定?”

“确定,我已和他交手。”

剑鬼也沉默了。

一手建立逆天阁的义盗剑鬼,武功自然也是排得上号的人物。想来这些顶尖高手差距都不会太大,顾飞当初又是剑鬼领来的,对他实力,心中多少有数。

几年前的顾飞,虽然强,但几人一道,尚能制住他。

却是想不到,短短几年,那疯子的剑术,竟能更上一层。

他究竟是人,还是神?!

顿时,低气压在几人中弥漫开来。

如果你在信心满满、自以为必胜的时候,发现对手比你强上好几个阶级,你也不会高兴的。

沉默持续了良久,佑哥方才软声道,“那,第二个缘由是什么?”

也就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佑哥,才会在这个时候,记得这个问题。

韩家公子道,“第二……我答应了他,和他回京。”

“……”

“……你是不是傻?”

须臾,御天大张着嘴,替同样愣住的无伤、佑哥问出了这个问题。

韩家公子脸色一沉,但没发作。

若是平时,御天问出这个问题,便意味着他要倒霉了。但在这个时刻,公子也懒得追究他。

“在使团一案解决前,我是断然不能离开的。”他总结道,“和朝廷作对,不但逆天阁永不得安宁,我们几人也安危不保。”

剑鬼叹了口气,道,“这样,就没办法了。”

韩家公子略一点头。他虽然心狠手辣,却言出必行。

既然答应了跟顾飞回去——而以此为代价,顾飞也会放过那些逆天的弟子们——待到事成之后又来反悔,他做不出,也不屑做。

“下一步的计划,我写在了这里。你们回去之后,按步完成即可。”他将一张白纸交给剑鬼。

剑鬼却丝毫不惊讶,接过那张白纸,点头道,“你放心吧。”

“只是,你身上的毒……”御天担心道。

韩家公子望着佑哥。后者会意,从怀中摸出一个小瓶,“此药可暂缓毒性发作,撑到京城不是问题。”

“但若当日那些人再回来找你麻烦,你身无武功,要如何应对?”

韩家公子往熟睡的顾飞那一指,“这不有个武夫在吗?”

“也是。”剑鬼想了想,和顾飞一道,说不定比和他们一道,还要更安全些。

想到这点,他心里有点不是滋味。

“其实,你们也不必太过担心我。”

神医洒然道。

“本公子的计划,向来是万无一失的。”

韩家公子的确从不出差错。

他的计划犹如最精准的仪器,一分一毫也不会偏差。

此刻他熟稔的口气,让众人回想起了当初四处漂泊的时日。

哪怕刀山火海,哪怕山穷水尽。

却只要阵中有那个俊逸出尘的白影,便能峰回路转、战无不胜。

“公子,我相信你。”

第一个开口的,是和韩家公子私交最好的剑鬼。

他凝眉注视着韩家公子,眼神坚毅通透,明澈见底。

只有无言的默契,才能铸就这钢铁般的信任。

双鬼二人多年来并肩而战,退敌、杀敌不计其数。

而顾飞,也不过是他们要绕过的坎中的一个而已。

韩家公子说,他们不会倒在这里。

剑鬼相信韩家公子。

所以,他们绝不会倒在这里。

++

长夜将尽,黎明渐至。

逆天众人刚刚离开。

韩家公子,则忙忙碌碌的扫去脚印、灰尘,旨在掩盖众人留下的痕迹。

一双眸子,蓦然在黑暗中亮起。

韩家公子并未发觉。他正端详着一个小细瓶,那是佑哥留给他的。

看了半天,他刚想将那细瓶收进衣袋,却忽觉浑身一僵。

这是练武之人的本能。

可怕的直觉,让他感到有什么冰冷可怖的东西,从后面盯上了他。

冷汗,从脖颈慢慢淌下。

无声的对峙持续了良久。就在他憋不住,将要出手时,忽然觉得眼睛一花。

而他的身子一软。

——那人,竟能在一瞬之内,将他一招放倒!

韩家公子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倒下的。他扑通一声,跪倒在地上,只感到后知后觉的刺痛潮水般涌来。

浑身使不出力,怕是被人点了穴道。

韩家公子的头脑,转的比所有时候都要快。只是时间却来不及他慢慢思考了。

顾飞不知何时已从宿醉中醒来。他的眼睛亮的如同初升的旭日,又好似捕猎的猛虎,熠熠生辉,灼灼发光。

佑哥给的那个瓶子,已经被他捏在手中。

“公子不愧是公子,我已做足了万全准备,却想不到还是被你放倒。”

顾飞道,双眼炯炯有神。

“只是,你真以为漂流的哑谜,我听不懂?”

韩家公子闻言,怔住了。

“旭日之后,不就是十日之后?我又不是傻子,怎么会一点都没有察觉?”顾飞道。

韩家公子只觉动弹不得的身体逐渐变得冰凉。

“那你……是装作……”

“我本想引剑鬼他们出来,再一网打尽。”顾飞懊恼道,“可我虽多有防范,但还是着了你的道。你是怎么把我弄醉的?店里根本没有桂花酒!”

韩家公子不语。兑酒之事,他自然不会说。

顾飞也不在意,继续道,“只是,桂花酒是我自己的弱点,我自然清楚的很。”

“你只知如何叫我醉酒,却不知,只要一碗米醋,我便能醒来。”

闻言,韩家公子的目光落在桌上那一小碟米醋上。

量很小,但以顾飞的功力,足够他睡倒几个时辰后而醒转了。

尽管检查周全,却还是给自己留了条后路。这就是顾飞。

“原来如此。”

韩家公子长叹一声。

“我原以为你不过是一介武夫。可现在看来……这两年,你不仅武功见长,脑子也长进了许多。”

这明褒暗讽,顾飞自然听得出来。

他哼道,“公子谬赞了。”

他想要打开手里的瓶子,却不得其门而入。

“这里面是什么?”

“是毒药。本想下在你的饭食中,杀你于无形。”韩家公子道。

顾飞自然不信,道,“你打开让我看看。”

“借我一用。”

顾飞依言递到他眼前。韩家公子伸手去接。在碰到的一瞬间,那只手却化掌为刀,朝他腕上砍去。

这一下来的极快,顾飞却仿佛早有准备,沉稳如常,手腕一翻,就要去接他那一掌。韩家公子却猛地来了一脚,要将他扫翻在地。

顾飞一个踉跄,身形不动,掌风如电,一拳打在韩家公子后心!

韩家公子避无可避,结结实实吃了那一拳。他顿时身形一软,口吐鲜血,瘫倒在地。

顾飞冷冷道,“你现在毫无内力,想要翻出我掌心,却是多虑了。”

“我也未……咳咳……指望……能翻出来。”韩家公子狡黠道。

顾飞一愣,低头一看,却发现瓶子竟被打开了,其中空空如也。

“韩家公子!”他怒喝道。

对方终于忍不住纵声大笑。

顾飞提起他的领子,怒道,“你这骗子,利用我好心,在我眼皮子下和那剑鬼互通款曲。我看你可怜,稍加纵容,现在又这般耍弄我!”

韩家公子叹了口气。

他幽幽的说,“千里,我早就说过,你是个白痴。”

白痴不痴,只是心肠太好。

心肠太好,就要吃亏。

顾飞受过最重的一次伤,是一个叫席小天的少女捅的。

当时,逆天众人一举捣毁一个贼寨。寨中壮年男子全部战死,只剩下老弱妇孺。

其中却有一个少女,面容憔悴、奄奄一息。

顾飞动了恻隐之心。那少女请求他将她带到山下,说她被山大王抢上山,只想见家人最后一面。

顾飞依言将她背到身后。

当众人看到少女手中那闪烁的寒光之后,

已经来不及了。

顾飞被一刀捅穿了内脏。若不是韩家公子妙手神医,恐怕就没有今天的千里一醉了。

顾飞睁开眼,看到的第一个人就是寒着脸的公子。

他第一次见到这般生气的韩家公子。那人向来是光鲜亮丽、自命不凡的,此刻却形容枯瘦,眼底青灰;清俊的俏脸扭成一团,声音亦是嘶哑难听,却用颤抖的双手狠狠的拎他的衣襟,“你真是个白痴!”

原来,公子为了救他,已然三天三夜不眠不休,好险才从阎王手里抢回一条命来。

后来他们才得知,那女子就是传说中的神骗席小天。她擅使易容之术,江湖中无人能猜到她的真实身份。

可是,吃了这么大的亏,顾飞却仍然抱着一颗赤诚之心。没有人能磨灭他对生活,对人类的热爱,就连韩家公子也不能。

——他曾经是这么相信的。

++

去京城之路,何止千里。

自临安之后,顾飞一行人的脚程便快了几倍。

并非韩家公子不拖延了——他是想拖,也没法拖了。

“公子,下来吧。”

顾飞的声音朗朗响起。他打开车门,里头装着那胆大包天的钦犯。

只见那犯人戴着枷锁,靠在墙角蜷成一团。他似已昏睡过去,对顾飞的呼唤并未作答。

顾飞叹了口气。

他生怕韩家公子再整出什么幺蛾子,便干脆锁住他,倒省心了许多。这样一来,这家伙看上去也更像个囚徒了。

而不是大爷。

顾飞自忖先前是否对他太好,才让他忘记了自己的身份。

正在思考的时候,那囚徒恰好悠悠醒转。看到顾飞入神的模样,不禁嘲笑道,“顾捕头发什么呆,是被本公子的美貌给折服了吗?”

顾飞方才回过神来,板着脸道,“我来喊你吃饭。你若不想,便不必了。”

“饭还是要吃的。”韩家公子道,“不过你锁着我的手,我想吃也吃不成。莫非你要喂我?”

顾飞只觉一阵发麻,“我先喂你个毛栗子尝尝如何?”

喂毛栗子在顾飞家乡话里,是揍人的意思。韩家公子何尝不懂,他却只是笑道,“我知道顾神捕铁面无私,断干不出滥用私刑的腌臜事。”

这顶高帽一戴,顾飞也没法对他做什么了。一边感叹着每次口头交锋他都输得一败涂地,一边把那犯人拖出来,为他解开双手的束缚。

“吃吧。”将一个饭盒打开,送到那人眼下。

“这就是午饭?”

“别挑了。”顾飞眼皮子跳了跳,看到他大少爷满脸的嫌弃,就知道人家养尊处优,不满意那个发黄的窝窝头,“我和你吃的是一样的。”说罢将自己的窝头拿出来给他看。

“简直是猪食。”韩家公子评价道。

“……”顾飞忍住想揍他的冲动。

好吧,窝窝头的确不好吃,但他们在荒郊野外,还指望能吃什么山珍海味不成?!

说这是猪食,那岂不是在说,吃它的顾飞是猪?

“既然没有人吃的饭,那人喝的酒总该有吧?”

“这荒郊野外的,我上哪弄酒去?”顾飞起身,看了他一眼,“况且,就算有酒,你也休想再碰它。”

上回在酒馆弄醉顾飞一事,现在还没个眉目。顾飞自然不会傻到上他第二次当。

白痴才会在同一个地方跌倒两次。

顾飞不是白痴,所以他不会再相信韩家公子一个字。

是这家伙亲手,扼杀了自己的信任。

看着捕头远去的背影,和面前那个发黄的窝窝头,韩家公子不禁苦笑。

“自作孽不可活啊……”

韩家公子此人善于谋划,洞察人心,叫人捉摸不透。顾飞曾不知多少次被他的如簧巧舌欺骗,吃过不知多少个大亏。这次押他上京,虽早已提防在心,竟还是差点着了他的道。

正是因为深深了解公子的可怕之处,顾飞才选择了宁可信其无。

“省省吧,我不会再信你了。”

他冷冷的说,将囚车门哐的一声摔上,转身离去。剩下的捕快噤若寒蝉的互相对视了一眼,也开始各司其职。

唯有韩家公子坐在车里,兀自苦笑。

他知道,毒要发了。

早在几天前,他便感到身体里冷热两股暗流交替涌动,冲撞着他的经脉,让他宛如被数千虫蚁啮咬。如不加以控制,将会痛苦难耐,严重者甚至爆体而亡。

佑哥留下的药可以抑制毒性,然而被顾飞一搅合,却是不得不毁了。

这也是他频频向顾飞要酒的原因——酒可以压制此毒的毒性,暂缓其发作。

可经过剑鬼一事后,顾飞对他警惕非常。

也是他自己作孽,非要在酒里做文章,才导致了如今这进退两难的局面。

随着天色渐渐变暗,韩家公子正在调息,想要撑过这一夜——晚上湿寒,易毒发,这也是他先前问顾飞要被褥的缘由,并不全是为了折腾他——然而,那静得出奇的夜里,忽然发出一点响动。

若是常人,可能就忽略了。韩家公子虽然武功不在,反应还是有的;可是他身受桎梏,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不速之客轻飘飘来到自己车前。

“公子啊公子。哎,风水轮流转,看看你现在这副样子。”来人讥笑道。

“好久不见了,永远。”韩家公子冷笑。

这永远也是个故人了。他曾是敌对门派的卧底,被派来逆天阁取得剑鬼信任,行挑拨离间之事,差点让他们分崩离析、损失惨重。

好在韩家公子一双利眼,最后关头道破他阴谋,使得始作俑者功亏一篑。

因此,永远离开逆天后,最恨的便是韩家公子。

此时,这人假作无辜的眨眨眼,道,“好久不见就罢了。十几日前,不才见过么。”

“那天是你?”韩家公子脑子也快。当日捕快们鲜血淋漓的倒在地上的情形立刻出现在他脑中,“你什么时候学了那下三滥工夫?倒是很适合你。”

“那不是我,那是鹰扬。”永远懒洋洋道。

那一日,顾飞攻入逆天阁总坛前,永远等人是先他们一步进去了。他们蒙着面,来者不善,好在韩家公子早有预料,拖住他们,才让剑鬼和精英们先行撤离。

只是他没有内力,加上以一敌众,自是不敌落败。这永远当时就想一雪当年之恨,若不是顾飞恰好冲了进来,这酒鬼恐怕还要遭许多罪。

那一地受伤的倒霉捕快,当然不是韩家公子干的。倒是叫顾飞误会,平白无故替鹰扬背了黑锅。

当然,他也不屑于解释这些。

对于那些人的身份,他有着诸多猜测,毕竟他们树敌太多;千想万想,却想不到,竟是这个永远。

“我不知你什么时候不做丧家之犬,倒是自立山头当大王了。”

永远一愣,随后高深莫测的笑了笑,“你说错了,我这样的鹰犬,怎么会做大王呢?”

“哦?那你是卖身给哪个有钱人了?”

永远看了看时辰,道,“告诉你也没用,反正,你今晚就要死了。”

“这么迫不及待吗?”车内人说道。

“夜长梦多啊。毕竟西域公主还下落不明,留着你总是个祸患。”永远说道,双刀“吭啷”一声出鞘,“下辈子再见吧,公子!”

“住手!”

一声长喝划破夜空。永远一惊,那出鞘的双刀偏离了几寸,擦着韩家公子的衣角飞了过去。

来人是顾飞。

那永远自以为来无影去无踪,神不知鬼不觉。可顾飞何等耳力?早就听到了,还蹲了好一会儿墙角。

永远咬牙。他本没想到惊动这人,毕竟天下第一神捕的名声,他也是有所耳闻。惹到他,可是吃不了兜着走。

目光转了一圈,看到车内的韩家公子,他忽然一愣。

“你今日别想伤他一根毫毛。”顾飞尚未意识到发生了什么,还在那里撂狠话。

永远却是长笑一声,“只怕是不必我亲自动手了。——他毒发了!”

“什么?”顾飞一惊。永远不答,只是打量着车内的囚徒,目光中带着狠毒的快意。

“公子啊公子,万万想不到,你竟然落到这种田地。也罢,想你英雄一世,我就留给你个好看点的死法罢!”说罢,大笑离去。

顾飞有心追他,但放不下车内的韩家公子。打开门,一见眼前景象,顿时慌了神。

“公子!你怎么了!”

正如永远所说,韩家公子方才分神和他周旋,无法稳定内息。毒性压制不住,赫然发作了。

他感到身体的状况变得愈发糟糕。一会儿极冷,一会儿极热,两股真气在他的经脉里搏斗,宛如一头怪兽在身体里横冲直撞,非要把他的肉身装出个窟窿才罢休。

若是原先,他还能用仅剩的真气压制,然而如今丹田空空如也,只能任由这两股力量霸道的在他体内来去。就好像暴风雨中的小舟,在汪洋大海中无助的被裹挟而行。

他起先还能保持着一丝清明,后来,那仿佛生生撕碎的痛苦,让他的神智变得越来越模糊,只剩下痛苦的信号在脑海中不断呻吟、叫嚣。他好像在崩溃中喊出了声,又好像在撕扯自己的身体,嘴唇被咬的鲜血淋漓。

永远所说的“好看的死法”,必然不会是什么舒服的死法。

这毒一旦发作,人便会痛苦不已,逐渐丧失五感、神智,最后在极大的疼痛中死亡。

承受极端的痛苦,一点点丧失尊严、理智,对他这样的人,无疑比死还痛苦,是最恶毒的死法了!

韩家公子向来高傲自信,总是一副游刃有余的优雅姿态,就好像泰山崩于面前也难以让他变色。他的袍角总是一尘不染,神情总是淡漠而镇静,就如同天山雪莲一般高高在上,既骄傲又冷酷。

这还是顾飞第一次见他如此失态的样子。那张俊美的面庞痛苦的纠结在一起,长长的睫毛在苍白得近乎透明的眼睑下投出一层阴影,眉头紧皱,目光茫然,显得脆弱又让人怜惜。

他的手腕被枷锁拷在一起,无法挣脱,在挣扎中磨碎了手腕一圈的皮。两手的指甲也深深的抠进皮肉,让那优美修长的两只手变得鲜血淋漓。

他整个人蜷缩在一起,筛糠般的剧烈颤抖着,几乎神志不清,唯有口中还发出模糊的呻吟。

“韩家公子!!公子!你怎么了!”顾飞情急之下,手足无措的去摇晃那瓷娃娃般脆弱的人,又怕解开镣铐会伤害他,只能搂住他的身体让他靠在自己身上。

此时恰逢冷气掌控韩家公子的身体。他只觉一股寒意直如冲头顶,严酷非常,顿时像筛糠一样颤抖不停。顾飞的身体是一个天然的热源,让他不由自主的想靠近。

“……好……冷……”

“公子!”

熟悉的声音唤回了一点点神智。韩家公子颤抖着,拼尽全力,才从齿缝中挤出一个字,“酒……”

随即,酷暑般的炎热又席卷了他的五脏,几乎要将他整个人烤焦。豆大的汗珠从他的额头冒出,韩家公子呻吟了一声,痛苦的挣开顾飞的怀抱,重重摔倒在地上。

顾飞在一边手足无措的呢喃,“酒,酒……对,快去拿酒!”他冲一个捕快大吼。

那捕快道,“捕头……你,你前两天说,为了防止他再耍花招,让我们把酒全丢出去了呀!”

“那还不快去找!快点!”

顾飞也不知道韩家公子的症状缘何而起,只能焦急的在一边守着。

他全然未曾想过,这仅仅是为了他所谓捕快的职责,还是只是单纯的不想让公子死去。

他不想看着这个狠毒而美丽的男人死在他的眼前。

——奇哉怪也,他竟想也没有去想,这可能是公子的阴谋,是他精湛的演技。

哪怕是万分之一的可能,他也不愿意拿它去赌。

千里一醉比他想象中的,还要在意韩家公子一些。

公子被折磨的快要失去意识的时候,却又会被新一轮的冷热交替给拽回来。他挣扎在清醒和昏迷的边缘,视野逐渐变成一团看不清晰的图景,唯有记忆中那个男人的面貌一点点变得清晰。

“千里……”

他茫然的念出这两个字,颤抖的手指无力的在半空中抓了抓。

——随后它们被紧紧的握住。

“公子,我在这里。”

顾飞一字一句的说。

他紧紧的握住那只瘦可见骨的手——方才惊觉,公子不知何时竟瘦成了这地步。

像是一个将死之人的手。

想到这个可能性,顾飞不禁感到浑身发凉。

怎么可能呢?

这个祸害,是要遗臭万年的。他怎么会死呢?

++

韩家公子醒来的时候,视线一片模糊。他努力眨了眨眼睛,还是什么都看不清。

“醒了?”

是顾飞的声音。

韩家公子张嘴想说话,却被自己嘶哑的嗓音吓了一跳。

“这是哪里?”

“这是京城郊外。”顾飞道,“你不要折腾了,好好休息罢。”

根据颠簸的程度,韩家公子判断他们在一辆马车上。车里应当只有他们二人。

奇了,顾飞此人抠门至极,居然会雇马车。

“我睡了多久?”韩家公子摸索着想坐起身,被顾飞强硬的按了回去。

“五天了,现在是三更。你再休息会儿吧。”

“这样啊……”

韩家公子沉默了一会儿,道,“我们什么时候到京城?”

“大约两日后吧。”

到了京城,韩家公子就被要押进大理寺受审,这短暂的旅程就要结束了。

可是,太多的疑问还盘踞在顾飞的心头。

他是如何中毒的?逆天到底发生了什么?那个名叫永远的人是谁?他为何不跟剑鬼一行人离开?他和使团遇害一案究竟有何联系?……

这些问题像疑云一样盘旋在他的头顶。他终于忍不住开口问了,韩家公子却淡淡的看他一眼,“你前天不是听到了吗?”

顾飞语塞。他又不是神棍,怎能靠那些只言片语梳理出事件脉络。再问,韩家公子却是怎么也不肯开口了。

“到了京城,你有什么打算?”顾飞放弃了,决定换个话题。

“大概就是进大理寺,坐个牢,招个供,然后等秋天掉个脑袋吧。”对方的口吻像是在讨论天气。

“不要说得那么轻松!”顾飞气急。

韩家公子一时语塞,鄙视道,“……这由得着我做主吗?”

顾飞没理他。经过这几日独自思考、冷静判断,把对韩家公子的感情剥离开来,他意识到使团一案的真相,远远没有表面上看上去这么简单。

公子这样子,像极了是要替什么人顶罪。

是受人胁迫吗?还是做了交易?

顾飞的原则是伸张正义,其意即,不放过任何一个坏人,也不冤枉任何一个好人。

看着韩家公子自投罗网,他却什么都不能做,这让他备受煎熬。

“有什么隐情,你可以告诉我。兴许……我能帮你。”他低声道。

韩家公子的表情瞬间出现了一丝动容。

然而,他很快就掩盖了过去。

“你一个小捕快,除了打架还能做什么?告诉你,也不过是徒劳罢了,兴许还会白白搭上一条人命。”

他的语气很嘲讽,表情很肆意,很散漫。

就好像谈论的不是自己的性命一般。

但顾飞知道,对方说的是事实。

良久,他轻轻的问,“那你为什么不逃?”

“你本可以跟着剑鬼远走高飞。江湖这般大,我不定追的上你们。你还能安心养伤……”

韩家公子却不再回答了。

水火不容的仇敌,在黎明到来前的最后一刻,难得的陷入了和平的沉默。

良久以后,车里方才响起低不可闻的声音。

“我一个将死之人,这条命能换来更多性命,也是不亏了。”

顾飞没有听到这句话。他均匀的呼吸着,已经入睡了。

纵然他听到了,那会使得他对自己的看法产生些许变化么?

韩家公子的目光,落在他安静的睡颜上。

他的头歪着,就连在睡梦中也是眉头紧锁,仿佛为什么困扰着。

“哼……”

他口中轻喃,“这武夫……”

他不逃,是因为他答应了顾飞不逃。

食言而肥,不是他的作风。

++

次日晨。

“捕头,前面有人拦车。”

分明快到京城,却出了这岔子。

从睡梦中被惊醒,顾飞很是不快。

见韩家公子尚在熟睡,他便换了衣服,外出查看。

清晨露重,他略觉寒冷。却见车前站着一人,六尺身长,形容鬼祟,一片寒气中对他笑得见牙不眼。

“辛苦了,顾捕头。”

顾飞扬眉,“哟,这不是伍大人吗?”

这个贼眉鼠眼的人名叫伍夜,任刑部侍郎一职。在这里见到他,顾飞颇觉意外,皆因他正要将人犯送去大理寺。伍夜为何要自己跑一趟?难道是接风?不至于吧?

“我这趟来,是想找捕头您商量个事儿。”伍夜将他拉过来,低声道。

“其实本该早些告诉您的,但您脚程太慢,和我的探子硬生生错过了……”

“有什么事,直说吧。”顾飞打断道。

伍夜于是神秘的张望一圈,探头悄声道,“里头的这人犯,得罪了我家大人。他反正也是个死刑犯了。您看可否行个方便,让他早些……”在脖子上比划了一下,做出个杀人的动作。

顾飞的眉毛扬得更高了。

“为何非要杀他?送他入京,不也是个死?”

“早死晚死都是死嘛。您就别问那么多了,假作路上出了意外,神不知鬼不觉。”伍夜笑眯眯的说,掏出一个包裹,“于人方便,于己方便。这是我家大人的一点心意。”

“你家大人是谁?”

“这个嘛,捕头就不必问了。”伍夜笑得神秘,“只需知道,是朝中一位有权有势的大人。替他办事,只有好处,没有坏处。”

顾飞掂了掂那包裹,沉甸甸的。

“行,知道了,你回去吧。”

“欸,好!”伍夜很高兴的扭头走了。

走到一半又拿着那包裹跑回来,歉然道,“瞧我这记性,东西忘给您了。您收下。”

顾飞道,“不用了,我不要。”

“啊?”伍夜更吃惊了,道,“这,这怎么好意思……”

他暗想,莫不是顾飞猜出了他家大人是谁,想卖他一个人情?

若是这样,可就好办了,这金子自己还能私吞……

“你想什么呢?我又没说过要替你杀人。”顾飞说。

“啊???”

伍夜更吃惊了,道,“可是,可是……你可知道我家大人是谁?”

“不知道,和我无关。”

“你!为了这个一钱不值的死囚犯,你竟要得罪我家大人?况且你跟这姓韩的不还有深仇大恨……啊!”

暗夜流光剑出鞘,擦着伍夜的耳朵划过。伍夜吓得结巴了,只见那顾飞慢慢靠近,贴着他耳朵道,“我俩关系如何,轮不到你来评判……”

他收回剑,厉声道,“别说你,就是你们大人亲自来,只要有我护着,你们一根毫毛都别想碰他!滚!”

伍夜吓得屁滚尿流,连忙跑了。

“我们不会善罢甘休。顾飞,你会后悔的!”临走前还大声嚷嚷。

“我倒要看看你怎么让我后悔。”顾飞收了剑,一屁股坐在了台阶。

“起这般早呀?”

就在此时,一个懒洋洋的声音从身后响起,是那韩家公子揉着眼睛出来了。

顾飞瞅他一眼。

今日韩家公子精神颇佳,神采奕奕。

面色稍显苍白,是余毒未清的症状。

“睡得不错?”

“比囚车好些。”韩家公子懒懒的说。神捕对他的挖苦习以为常,璨然一笑,“你要吃点东西么?”

想了想,又补充,“今日特准你喝些酒。”

“哟,践行酒啊?”韩家公子听到酒,兴致又涨了。他一捋散乱的乌发,打趣道,“你做东么?”

“自然。”顾飞道,“你别再瞅机会把我放倒就成。”

韩家公子脸皮极厚,闻言丝毫不尴尬,“这要看你的本事了。”

说是喝酒,其实也是公子一人喝,顾飞看着罢了。

一,是怕他耍什么花招;二,则是他要保持自己神智清醒。

“你有心事?”韩家公子看顾飞魂不守舍的样子,随口问了一句。

顾飞摇摇头。

他未将伍夜的事告诉韩家公子,但他撂下的那句“我们不会善罢甘休”,让他心生警惕。

不管谁想要这犯人的命,都得先从他千里一醉手下经过。他不会让任何人将他杀死——不会让韩家公子死于非命。

纵然他罪恶滔天,他也该进大理寺,被律法所审判,而不是随便死在哪个宵小手下。

为此他做足了全部准备,只等对方遣来第二、第三、甚至第四拨人。

兵来将挡,水来土掩。

——可是直到将韩家公子送到大理寺为止,再没有找麻烦的出现。

++

“劳烦你了,顾捕头。”

大理寺卿古经纶,是顾飞的好友。其为人刚正不阿,严于律己,乃是朝廷的栋梁,深受皇帝重视。

刚将韩家公子带到,捕快们正在办理手续。见到许久不见的故交,顾飞便趁机叙个旧。

“举手之劳。”他客套道。犹豫了一下,还是将路遇伍夜、永远等人之事告知于古经纶。

对方闻言,眉头紧锁。

“这可是奇哉怪也。这人犯,据你描述已经病入膏肓,是必死无疑,为何有这么多人还想要他的命?难道是……不想从他口中供出什么消息?”

“我也不清楚,但请你一定要派专人看好他周全。”顾飞道。

大理寺的牢房是个很危险的地方,喝一杯茶的工夫就有人死了,他可不想公子在这里便死于非命。

“定然。”古经纶道。

“古大人,你可知道这人犯何时受审?”

古经纶沉吟片刻,“圣上极其重视使团遇害一案,要我们即刻开始着手审讯……我想,应当是明日,或者后日。”

“好。”顾飞谨记于心中。

想到有了古经纶的保证,韩家公子总算是暂时安全,一路上惴惴不安的心终于放下了点。

但那人一意孤行,一心求死。凭自己的一己之力,仍旧救不了他。

这个念头刚冒出来,顾飞便吓了一跳。

——为何要救他?

不是自己亲手拿了他,还打伤他?他们是相看相厌的死对头,素来不对付。顾飞离开逆天前还曾义愤填膺的对他说“恶有恶报”。

如今果报来了,来得恰到好处。他还有什么不满意的?

退一步说,酒鬼身中剧毒,本就时日无多。偏偏还要自寻死路,别说顾飞,就是神仙也难救。

他若为了保全逆天,不惜牺牲自己,那也是求仁得仁,死得其所。

这样一想,却是更不对了。

顾飞一时头脑纷乱。

他本想直接回府,可由于心绪不宁,他眼神恍惚、脚步不定。

非但走错了路,甚至还在街上撞了一个人。

顾飞道了声歉,脚下却未停。

擦肩而过时,二人视线相交。

余光中一瞬闪过那人的脸,让他心中倏地一跳。

——那是一张很美的脸。

顾飞站住脚步,回头看了一眼。

那人已走远了。

凭他多年办案的经验,他一眼看出那张脸属于一个扮男装的女人,且是个极漂亮的女人。

这是哪家小姐?为何要扮男装?

在京城许久,顾飞对各家王公闺秀熟知详尽,竟然从未见过这个女人。

但此事在他心中不过盘旋了一瞬,便被繁重复杂的其他大事给盖过了。

——待续——


2017-04-22 05:55:07 【花狐貂_公子菜】 哎呀呀太太v5!!

2017-04-22 06:17:34 【茶沫】 这么快就更新了,太太你真是个好人,么么~~

2017-04-22 06:30:39 【夙妖云烟】 看到公子身中剧毒,药还被顾老师毁了,我这心疼得不行,眼泪都掉下来了,是我入戏太深么?

2017-04-22 06:42:40 【花狐貂_公子菜】 西域公主?

2017-04-23 13:38:51 【行亦行之】 最后的妹子是细吗!!

2017-05-02 14:56:44 【歹咪】 啊啊啊啊太太写的太好了!

2017-05-03 02:33:14 【歌尽桃枝】 回复【行亦行之】 不是哟~

2017-05-03 02:33:21 【歌尽桃枝】 回复【花狐貂_公子菜】 bingo~

2017-05-03 02:33:43 【歌尽桃枝】 回复【夙妖云烟】 > <摸摸,公子的毒会好的,只是想虐虐他们两个而已~(你

2017-05-03 02:33:54 【歌尽桃枝】 回复【歹咪】 谢谢GN喜欢~~~

2017-05-03 03:04:11 【花狐貂_公子菜】 回复【歌尽桃枝】 桃子太太回来了(づ ●─● )づ

2017-06-04 18:23:17 【元小晔】 嗨呀!!!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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