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狛治哥哥。”
身穿粉色和服的女人从黑暗中缓步而出。猗窝座注视着她的脚步,轻盈无声,隔着黑暗的花与水。
那片欲盖弥彰的雾气,随着她靠近逐渐褪去。她的出现,击碎了猗窝座本已摇摇欲坠的、最后一层心防。
纷乱的前尘往事,顿时潮水般叫嚣着朝他脆弱不堪的脑海扑来。
—— “没关系,因为我已经把身为罪人的你给打败啦!”
——“狛治,原来如此,是狛犬的狛啊。唔……一定要守护什么东西,和我一样呢!”
——“只有您对我心怀期待……”
那是,他被血腥的假象掩盖的、悲惨可笑的、什么都没有守护住的前生。
猗窝座——不,狛治,睁大眼睛,在意识到的时候,泪水已经大滴大滴落在地上。
他将一切都想起来了。他终于知道,自己为何对弱者如此痛恨;那仇恨并非源于任何人,而是源于自己。
他如此憎恨这样弱小、愚蠢、无用的自己。
重复了数百年的无意义的杀戮,绝望令他痛苦得发狂。猗窝座睁开眼睛,透过眼泪,他看到恋雪、师父就在前面,朝自己微笑着。只要跨过这条河,他就能去到他所在的地方,他早就应该前往的地方。
够了,他受够了。就让这几百年的罪恶画上终点。他有什么理由不过去呢?他看到亲人们在向自己招手,他情不自禁地站起身。
然而,在杂乱无章的回忆中,还有另一个声音。那声音清透嘹亮,在他不见光的漫漫黑夜中,宛如一轮灼灼明日。
——“猗窝座,你和其他的鬼不一样。”
——“人类虽然弱小,但有着转瞬即逝的美丽。我不许你侮辱他们!”
——“来堂堂正正决一胜负吧!”
——“总有一天,我会打败你。等着我。”
杏寿郎还在等着他。
猗窝座猛然刹住脚步。他低下头,看见脚下的河面倒映出罪人的影子。他想起炼狱对自己心怀期待,从炭治郎的刀下救下自己;尽管自己是罪大恶极、万人唾弃的鬼,可这个世界上,仍有一个人在等待他履约。
“对不起,我不能现在过去,我还有约定没有践行。”他抱歉地看了他的亲人们一眼,小声说道。
“我这几百年来,什么约定都没有完成……我已经……我不能再毁约了。”
“只要,再一会儿,一会儿就好……”
……
“猗窝座!”
猗窝座睁开眼时,第一眼见到的,是炼狱焦急的脸。
他头一次见到炼狱这般担心的眼神投射在自己身上。猗窝座心微微一动,却听那人道:
“猗窝……不,我应该叫你……狛治?”
看到那复杂歉然的眼神,猗窝座心中明白,炼狱透过二人间血肉的链接,已经分毫不差地看到了自己那不堪的过去。他顿时感到火辣辣的痛苦和愧疚席卷全身,原本暂褪的酸涩泪意再次控制不住地涌出。
炼狱是多么善良啊,他以浓烈的善意对待每一个人,其中甚至也包括了自己这个恶鬼。可这反而令他惊惶不安。因为他配不上,也配不起。
“对不起,对不起,杏寿郎。”他道,声音哽咽,“对不起,把你变成了鬼……对不起……杀了这么多人……对不起……”
看着哭得像个孩子一样的猗窝座,炼狱的心难受得抽紧。他有很多话想说,又觉得无话可说。他能说什么?不是你的错?可是,猗窝座确实犯下了难以原谅的罪行。
而透过鲜血见到的那悲惨的、名为狛治的前生,又令炼狱心口的疼痛切肤入骨。炼狱无法代表受害的人们原谅他;就连他自己也不会原谅自己。
他想了想,先说道,“还没有告诉你,猗窝座,战斗已经结束了。”
“结束……?”
“天亮了。”炼狱示意屋外,猗窝座这才意识到他们处于藤屋的一处房间内。窗外天光大亮,鬼杀队员们正忙碌地跑进跑出,搬运伤员、整理物品。但人人脸上都带着大局已定的疲惫和满足。
“无限城坍塌,无惨死于阳光之中;你是最后的上弦。”他道,“剩下所有的鬼,必须服下珠世小姐的鬼便人毒药。服药之后,鬼可以在阳光下行走;但是如果再伤人,便会立刻化成灰烟。”
“你原本不爱吃人,这对你应当不是问题。”炼狱顿了顿,又低声道,“原本只有甚少吃人的鬼才能留下一命,每一只鬼都要经过柱合会议审判。十二鬼月更是应当被立即处死。但我已跟主公说过了,他答应我会帮忙跟其他人打掩护……你可要藏好,绝对不要让他们看见了。尤其是不死川……”
猗窝座愣愣地看着炼狱温顺的脸,很久很久,久到炼狱以为他傻掉了,忽然,猗窝座开始痛哭失声。
他哭得断断续续,抽噎得几乎要背过气去,炼狱在一旁无措道,“猗……猗窝座!你还好吗!……”
猗窝座的眼泪流个不停,只是哽咽着摇头。在他昏睡的时候,炼狱竟然为他东奔西走地做了这么多——为了他这样一个罪孽深重的人。
从记事起,他便在作恶。偷东西,打架……第一次,他遇到了不计前嫌接纳他的恩人,当他想要改过自新时,命运却将他狠狠击落。
然后,他造下无法饶恕的孽;无论是为了复仇而杀死六十四个人,还是成鬼间的无数杀戮,浑身的刺青昭示了足以让他粉身碎骨的深重罪恶。他的双手早已沾满了洗不净的鲜血。他以为,自己是注定的、无可改过的罪人,他就是业报本身。他本想和杏寿郎践约之后,便前往地狱承受焚身之火。
可是,如今的他,再一次遇到了希望。
身为罪人的他,还可以……拥抱这份温暖吗?
他还能走下去吗?他能……拥有未来吗?
“杏寿郎……”
猗窝座将脸埋入对方的颈窝中,哭得上气不接下气;源源不绝的泪水打湿了炼狱的衣襟,而后者只是用那双健壮有力的臂膀,紧紧地拥抱着他。
从那身体上传来的温度,令猗窝座从未感到如此舒适。就如同他几百年不曾触碰过的太阳:他原本以为阳光会将自己灼伤,可现在才发现,它是多么的温暖。
……
几年后。
“报——蜘蛛山的地界,出现了疑似遗漏之鬼。速速前往!速速前往!”
炎柱宅邸中,信鸦鸣叫后转头飞走;披着火红烈焰披风的男人随之站起身。他身形高大健壮,有一头灿若朝阳的金发,腰间悬着日轮刀。从背面看上去,就像是无处不在、面面俱到的太阳。
“知道了。”炎柱炼狱杏寿郎道,他推开门,外面一轮夕阳西下,眼见即将入夜。不多时,一个身影轻盈地从树上落地,那人风尘仆仆,看上去是刚从外面回来。
“杏寿郎!”来人道,他的身形比炼狱矮不少,但结实矫捷不亚于炼狱;他穿着一身道场服,污迹斑斑像是刚从泥巴里打过滚;清秀的面庞白净光润,短短的黑发衬托出少年的稚气。
“猗窝座。”炼狱点头道,“快去准备,我们马上出去任务。”
猗窝座一听,难以置信地睁大眼,“我昨天晚上刚刚出过任务,早上回来又被隔壁的野猪缠着练拳!”他抱怨道,“我很累,杏寿郎!”
“别撒娇,猗窝座!”炼狱精神满满地说,“身为前任上弦之三的你,竟然会在夜间劳累,说出去简直要笑掉大牙!祢豆子就从来不会累!”
“那是她没有天天出任务!”猗窝座气得要命,但炼狱不以为然地挥了挥手,“别废话了,快去换衣服。”
猗窝座只好悻悻地走了;他动作极快,转眼便穿好了带有“灭”字的鬼杀队服,但不像其他队员腰间悬着日轮刀,仍是赤手空拳。
待他准备完全,夜幕恰好降临。炼狱闻声抬头,对着他粲然一笑。“动作很快嘛,让我看看!”他道。
猗窝座刚扭过头,看到那灿烂的笑脸,蓦地一怔,只感觉一颗心怦怦跳动,原本想要说些什么也忘了。
他忽然觉得,眼前的人如同一轮黑夜中的太阳。正因为有他在,自己一度陷入绝望和黑暗的人生才重新沐浴在日光中。他无比珍惜现在的得到的这个机会:在他生命剩下的几十年中,能够用行动清洗自己曾经的罪孽,能够注视着炼狱杏寿郎,能够和他并肩作战,能够闲来无事和他切磋,和他一起纵声大笑。
能够保护他,也能够被他保护。
这是何等的幸运,何等的美好。只是几十年的时光,却仿佛比过去的那几百年还要有意义。
“走吧!”他的太阳说道。
Good End 夜太阳