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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民国Paro/喻黄】山河戏 15-24

 十五

那一日终是到来了。

从八月中旬,日本人将船停进黄浦江开始,战火硝烟终于从北方散播到了S市。三个月的僵持和激战,连天烽火,兵戈扰攘。在这白骨露野、赤地千里的惨象前,上海终是溃败了。

日本人的军队进城时,喻文州和我都站在人群里。我们身边,有人瞋目切齿,有人惶惶不安,也有人如丧考妣。死一样的沉默在蔓延,随着军队前进的步伐愈来愈甚。

终于,一个年轻人怒吼着冲出人群。他喊着,“日本人滚出去——”

他很年轻,还是个学生,纯白的衬衫衬着黑色的领带,中分头梳的整整齐齐,鼻梁上还架着一副细边眼镜。

可他话音未落,便在一声枪响中倒地了。带头的日本人放下枪,人群惊慌的攒动起来。

天阴阴的压下来,黑蒙蒙的似要下雨。有人黯然神伤的小声哭泣,有人义愤填膺的大声喝骂。我无法忍受这哀哀欲绝的郁抑气氛,转头往人群外围冲去。

我是牵了喻文州的手,可人潮太剧烈,三两下便被冲散了。我站的不稳,被撞的一个趔趄。

“唔!”

我听得一声男人的惊呼,许是被我踩到了脚。我刚要道歉,一回头,却蓦地一愣。

那男人叼着烟,胡子拉碴眼神涣散。他愣愣的看着我,连嘴里的烟掉了都毫无知觉。

尽管过去十数载,成千个日夜,那被封尘已久的回忆却叫我一眼认出他来。

他是叶秋。

“少天!”

喻文州急急忙忙追过来了,我却置若罔闻。叶秋的眼神太过熟悉,那是我自从十四岁后便再未曾见到过的,熟悉到刻骨铭心的疯狂的温柔。

十六

我沉默不语的坐在喻文州身边,对面坐的是曾朝夕相对又弃我如敝履的男人。我们在一家酒楼包了个小包间,那人随便点了几个菜,便打发小二下去,顺带捎上了门上的帘子。

“我先自我介绍一下。”那人尴尬的咳嗽,摸了支烟,“我叫叶修,修身齐家的修。”

我眉头一动。记忆里仿佛有什么呼之欲出,我却抓不住分毫。

“叶秋,是我的弟弟,他在军队给苏司令做副官,我在社里给戴老板做事。”他说,见我们都不抽烟,便讪讪把刚点燃的烟戳进了烟灰缸里。

“我十二岁去广东探亲,遇上风暴和父母失散,在少天家里借住了六年。后来我来S市打拼,遇到我双胞胎弟弟叶秋,就被介绍跟着戴老板进了个特训班,出来后便在社里打个下手。”

他瘦了许多,轮廓却更成熟了,当初的少年全然变成了男人。他的胡子没有刮干净,眼圈青灰,看的出过的是深居简出,或是说,昼伏夜出的生活。

他将这几年经历说的轻描淡写,而闻者却听如天方夜谭。

记忆里的细节全部串联在一起了。生辰的误差,苏沐秋的隐瞒,名叫叶秋之人的冷漠和拒绝……我想起当日苏沐秋那一声“叶修”——他分明是知晓的。

“……你骗我?”我道。他沉默,道:“对不起。”

我却仍是追问,“为甚么用假名?”

他不再说话,良久方道,“我注定要进入地下世界,用叶修这般稀少好认的名字,会给你和大家带来麻烦。”

我语塞。

这解释看似合情合理,然而他这几年带给我的痛苦,却真的能一笔勾销吗?

喻文州对他的事也是略知一二的,他沉下脸揽住我,锋芒毕露的对叶修说,“少天来S市找过你,还在蓝雨唱戏,你分明是知道的;为何你从不去找他?”

叶修不答。

喻文州冷笑,“可是为那苏沐秋?”

我惊叫,“文州!”

叶修却点点头,“确是为他。”

“为了仕途套上了苏沐秋,现在他死了,又想来吃回头草,哪来这么好的事儿?”喻文州笑了,眼中却无一丝笑意。叶修的脸色蓦地一变,枪口瞄准了喻文州的脑袋。后者镇定自若,门口蹬蹬蹬出现了数个持枪的男人,一排枪口齐齐对准了叶修。

“叶秋……叶修!”我怒道,“放下枪!”

叶修手一抖,犹豫了一会儿,脸色逐渐变的清明。刚要放下枪,喻文州却不依不饶的挑衅,“是我杀了那苏沐秋,我现在便坐在你眼前,你可有本事杀我为他报仇?”

叶修的嘴唇抖了一下。我注意到他的眼神迅速变了,教人不寒而栗。“你以为我不敢?”他笑了,那骨节分明的手十分稳当,一如以前教我用弹弓打鸟。他再一次瞄准喻文州的额头,手指威胁的慢慢扣住扳机。“喻队!”门边的男人们大叫,喻文州摆摆手,叫他们不要紧张。

二人对视了几秒钟,我却觉得足有一世纪。叶修最终悻悻的扔下枪,坐了下来。他点了根烟,自顾自的抽起来,再未看我俩一眼。

喻文州摸了块大洋在桌子上,拉着我的手说,“少天,我们走吧。”

他不由分说,紧扣着我的手离开了包间。我下意识的扭头看了一眼。

叶修的头埋在阴影里,看不清表情。

十七

是福是祸,是祸躲不过。

我不是傻子,自然能看出喻文州对叶修的巨大敌意。而这敌意是不是因我而起,我却不得而知。

“他这般欺负你,还不许我嘴上占他点便宜了?”喻文州笑盈盈的刮我鼻子,我暗道,你这哪是嘴上占点便宜,你这是刀刀戳他要害。人家没提枪跟你拼命算是好涵养了,你这心黑鬼。

“阿呀,原来少天竟这般抬举我,看来本心黑鬼得做些实事才能不辜负这个名号。”

耳边是喻文州的调笑,我惊觉自己竟又把腹诽说出了口,当下汗颜,却面不改色的瞎扯道,“文州说笑了,依在下愚见,心黑鬼你当不得,你这等三从四德根正苗红的大好青年,上得厅堂下得厨房,床上如狼床下娇娘,为夫怎舍得作弄你,我那老丈人可不得砍了我……”

“当得当得。”喻文州笑的愈发灿烂,脸却一下子黑了。喻文州笑的愈欢,便气得愈大,但若他不笑了,便是真恼了。我故意去逗他,便是让他出一口气,来消他的闷火。

他跟叶修闹得这般僵,自然是不好的。国共合作刚刚开始,S市军区今后的活动少不了要与他合作。叶修此人我倒是了解,为人并不记仇,不至隐私废公。至于薄情寡义那是另算。

过了几日,喻文州便说要带我去参加一个酒会。我惊奇,他对这类汇聚商贾政要的纸醉金迷之地向来不感兴趣。他却说,是要带我见个人。

我从衣柜里翻出蒙灰许久的西装礼服。我一穿这类洋人的玩意儿便浑身不舒坦,奈何这些有钱人偏偏派头大,事儿也多,在喻文州的调教下我还能勉强不出洋相。可喻文州自己却是个衣架子,长衫穿的古声古色,西装也穿得人模人样,高脚杯一端,便能上生意场冒充商界名流了。

那酒店位于沿江的公共租界,坐落于林立的万国建筑群中。来这里的,无一不是政界商界军界的代表人物。喻文州能弄到请柬倒是不奇怪,他的父亲作为中国学术界的代言人,未少受过各界青睐,但老爷子对这群人向来不抱好感,教喻文州替自己出席也是情理之中。

我不自在的走下白色宾利,替喻文州打开车门。我们一同迈步走入那白色大理石铸成的华美建筑。他内部的构造更是富丽堂皇,金色的吊灯垂在我的头顶,教我不得不担心他会掉下来。身边走过的人无一不西装革履,时不时有人跟喻文州问好,他便也温和的笑着打招呼,还将我介绍给他们。

“……好久不见了,波涛,这是我朋友黄少天……”

“呵呵,韩将军近来可好?这是我朋友少天……”

“……这是我朋友黄少天,少天,这是北平来的张新杰……”

饶是记性如我这般好的人,也被他们搞糊涂了,索性一个个陪着笑脸问过好,最后也未记住半个人。终于喻文州拉着我到了一个角落,我见四下无人松了口气,却见他四下里敲了敲,便拉了我指指身边。

我眼前的人是个高个子的年轻人,相貌很英俊。——不是我愿意如此称呼他,实在是除了英俊,我便找不到别的形容词了。那人虽生的玉树临风,却神情呆滞,全无喻文州半点风度。远远望去,还道是哪家政要的保镖。

“少天,他叫周泽楷。他便是‘一枪穿云’。”喻文州轻声说。

我蓦地一愣,随机大惊。

“是你?!”我这一声不算小,少不得引人侧目。我知我说错话了。这周泽楷动作却是忒快,倏地一下变不见了踪影。喻文州和和气气的跟大家笑笑,众人见四下无事,便也不再探头探脑。

“上海沦陷以后,再要象从前一样碰头便很难了。加上许多队员撤去了后方,小周也不得不到台面上来。”喻文州道。

我旋即明白他之前为何隐于幕后了——那周泽楷虽是负责人,却吞吞吐吐,半天说不出一个句子,弄的我忒不耐烦。“日本人。”他说,“在这里。”

“甚么?”我还不明白,喻文州却是懂了,“这便是日本人来示威了。”他解释说,“日本人马上要成为上海的新统治者,有人想来套近乎,有人想分一杯羹,也有人观望,所以这里才这么热闹。”

我恍然大悟,不一会儿,便见到一位日本军官打扮的人出现在大厅里。他是日军第十一师团长,名叫山田宗武。果不其然,他一出场便操着那口生涩难懂的中国话,滔滔不绝的与众人讲起日军的美妙宏图。我听的恶心,见喻文州和周泽楷正在小声商量接下来的行动计划,便借口如厕溜了出去。

在卫生间用清水鞠了一把脸,我颇觉神清气爽。一抬头,我却从镜子里发现,我身后赫然还有一个人。我惊了一跳,回头却见叶修靠在反光的大理石墙面上,无精打采的挠着头。

“你在这里做甚么!”我脱口而出。

“洗手阿,还能做甚么,劳驾你洗完便让让,莫要挡我的道。”叶修的口气还是一般的欠,竟和十年前一般无二。我态度不禁缓和了些,又见他也是一身西装,却怎么穿怎么别扭,不禁奇道,“你一个地下工作者,怎么进的来这里?你来了又怎么不去和那鬼子套近乎?莫不是人家看不上你?……”

叶修懒洋洋道,“我是替我弟弟来的,他任务受了伤来不了,但不能让人知道。我怕里面待久了露馅,便来这里躲一躲。”

我应了一声,狐疑的看他,“喂,你们,下一步有什么计划?做了那个日本人如何?”我抬手比了个切喉咙的手势,叶修咂嘴,“你以为是切鱼呢?还做了那个日本人?你倒是做一个试试看。”他痛心疾首的摇头,“你跟喻文州这白鼻头呆了这么久,怎么还跟以前一个傻样。”

“谁是白鼻头!”我怒道,细思不对,“不对,谁傻了!”

“好说好说,在下道行还不及叶秋司令一半深呢。”说曹操曹操到,喻文州竟如鬼魅般来了,他定然看穿了叶修的身份,却不点穿,仍然好言好语的跟他招呼。“不敢不敢,喻大少折煞在下了。”叶修也权作不知,二人便你来我往的打起太极来。

回去后我才知晓,周泽楷原来是揣着任务来的。日本人的伪政权已初具规模,他们需得在这段时间,尽量往里安插或策反我们的人。国共合作后喻文州接到的第一个任务,便是劝说日伪政府下的上海特别市市长傅筱庵反水——或是将其除去。

十八

“失败了?”

喻文州执意不让我做一件事的时候,我百般胡闹也没用的。但是当我见他郁郁不乐回来、如瘟鸡一般,却也忍不住埋怨。

街道上大雪纷飞。上海的气候适宜,冬天亦是极少下雪的。我替他合上门,将羊毛大衣挂到晾衣架上。

喻文州长叹一口气,在沙发上躺下,头枕在我大腿上。我轻轻摸他的头发,也不再催问,只等他自己开口。等了一会儿,喻文州神色疲倦的说,“少天,我想睡觉。”

“那你睡罢!我不来吵你。”我道,喻文州便阖目躺了一会儿。我以为他睡着了,却听他忽然开口,“少天,我讨厌叶修。”

我吃惊,我很少听他如此直白的说讨厌某个人。我说,“怎么了?他的确是很讨厌,你不要往心里去,反正他也和我们无关了。”

喻文州闷闷不乐的说,“本应是这样的。”

“但是我现在做说客失败,就得借用戴笠的力量了。”

不久前,由于抗日战争的爆发,重庆方面将原来的复兴社改成了GuoMin军事委员会调查统计局,简称军统。叶修便是戴笠手下的一名特务人员,上海的行动必定会牵涉到他,也难怪喻文州为这个不快。

我知道原委,却是笑了,“你管他怎的!现在是合作,他还能咬你不成!这个傅筱庵可真不识大体,给他活路还不要,偏偏要往鬼门关里走。等到时候死了,可别在奈何桥上堵着人哭!”

喻文州也忍不住笑了。他说,“其实,小周也是看走了眼。他道是抬出喻家的名头,再许以好处,傅筱庵不可能不心动,但是这人年轻时就在日本留学,对日本人的前途忠心耿耿、深信不疑,早便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大汉奸了。”

“那该如何是好?”

喻文州沉思了一会儿,道,“这样的话,就只能杀了。我待会跟小周说一声。虽然是紧急时期,但和GuoMin党联络,还非得经过他不可。”

十九

周泽楷办事倒是挺快的。许是知道这任务的难度,他并未对喻文州的失败多做评论——不如说,他对什么都不多作评论。

傅筱庵的随从班子被叶修他们弄进去了个自己人,这下操作倒是简便了许多。那人是傅筱庵的厨子,跟随他达数十载,对主子的叛国投敌行为失望透顶。经过军统人员几个月的敲打,那名唤朱升源的厨子终是松了口,愿意为了国家除去傅筱庵。

“不过这还要麻烦文州了。”

叶修坐在喻文州家的客厅里,懒洋洋的说。日伪政权建立后,他弟弟倒是明哲保身,忍辱负重的在那伪政府做将军。因着那和将军九分相似的脸,他这间谍却无法抛头露面,倒也乐得清闲。

转眼过去大半年了,两人再次聚首,似是忘记了当初的不快。喻文州道,“只要是能略尽绵薄之力,喻某都会尽力去做。”虽不外露,他心里其实还是对当初的失败耿耿于怀。

“也不是什么危险的事情。”叶修随意的说,“你父亲可是住在虹口那里?那厨子逃走以后,须得在一个可避风头的地方躲一宿。日本人不敢动喻教授府上。你若方便的话,便藏他一藏吧!这也是当初谈判的时候答应他的条件。”

“应当……没问题。”喻文州踟蹰了一下,仍是答应了。

喻文州答应的这么爽快,和喻伯父最近的身体状况有很大的关系。

堂堂一介文人,自然是将尊严看的重于生命。喻伯父在一次出门,被街上巡逻的日本兵强行拦下要求鞠躬后,回家便天天感叹山河破碎,国步艰难。他年纪本就不轻,再加上心病,却是久病成疾,从此一病不起。

喻文州最近没少为了父亲的事烦扰,人都瘦了一圈。安全起见,他未曾告诉老父自己参加抗日的事,可这也让他天天被父亲喝骂,怪他没出息,贪生怕死,不愿为国效力。喻文州听的是哭笑不得。

而另一个长辈,却是没这么好糊弄了。

魏琛还留在上海,仍是开他的戏园子唱他的戏。蓝雨戏园子的名声越做越大,连日本人都知道,有个戏园子的戏特别好听,老板的脾气却古怪透顶。曾有汉奸请我们去他府上给日本人唱戏,魏琛理都没理,便大手一挥拒绝了。汉奸道我们有喻家撑腰,却也不敢动我们,只得作罢。

魏琛约是知道我和喻文州参加了地下活动的,从我愈发频繁的在敏感时间缺席排练,再到第二天见报一看,傻子都知道是如何一回事。魏琛倒也没说什么,只是嘱我更加小心。

“少天,文州。”他说,“日本人比虎狼还能咬人,鼻子也是比虎狼还要灵的。你们俩可要多多小心。”

他是第一次叫文州的名字,而不是“喂”、“那小子”或是“喻家的少爷”。我惊喜的和喻文州对视一眼。

我在上海无依无靠,只有魏老大一个长辈,他对文州的偏见总让我无所适从。而如今,我终于知道,文州已被他承认了。喻文州和黄少天已被魏琛承认了。

说到蓝雨,班里又新来了个小鬼。那小鬼刚过变声期,十五六的模样,却有一副好嗓门。我只道他叫卢瀚文,父母双亡,被魏琛捡了回来。这又免不了一阵嘲笑——魏琛的戏园子,简直要成个孩子园了。

那卢瀚文聪明伶俐,一口口“少天哥哥”“文州哥哥”叫的我甜滋滋的。小鬼被魏琛捡回来前,是送报纸换点零钱花花,因此小小年纪便遍尝人情冷暖,懂事的很,却教我心疼不已。

“若是生在太平盛世,该有多好。”

刺杀傅筱庵的前一天,我缩在被子里对喻文州说。床头的灯发着鹅黄色的光,照的喻文州的侧脸暖洋洋。他坐在床上看书——那是他的老习惯了,没有睡前“运动”的时候,他便看一些外文书来助眠。听我这样说,他也微笑,“哦,如何见得?”

“没有打仗,没有日本人,没有谁死去,没有人离开。我跟你两个人平平静静的过一辈子,多好。”

“这倒有趣。”喻文州面上亦是心生向往,“不打仗了,我们干甚么?我教书,你唱戏?”

“呣,这也忒无聊了点儿。”我道,“老胡讲的那个倒不错,叫魏老大弄个甚么战队,你做队长,我做副队长,每个礼拜去打比赛,把叶修那小子打的落花流水,然后年年拿冠军。”老胡指的是胡叠兰,抗战爆发后,他倒是留在了上海,却是辞去了报社记者的工作;用他的话来说,是“写不了想写的东西,不如不写”。他现在闲在家里写写小说,没事来茶馆胡侃一二,顺便将他那小说念与我们听。

喻文州在家里照看他老父亲,却是没机会享这福了。每天回家到睡觉前,我都会将每日的见闻说与他听。这一说便是好几个小时,他往往从不见倦意,耐心且安静的听我说完。

“那倒不错。”他听我说完,也笑了,“听起来很好。”

十九

夜幕降临,繁星点点,我和喻文州开着他的老福特驶出法租界。近来频频有汉奸被刺杀,被日本人称为“恐怖活动”蔓延全市。因此入夜以后,民警增派了不少人手,街上也鲜见车辆、行人了。喻文州天天接送我唱戏,和巡逻的警察混的贼熟,此时见是他,便挥挥手放他过去。

然而车子一拐弯,却未如往常一般开去戏园子,而是径直驶进了黄浦江边的公共租界。三转两转,竟是停在了喻府门前。“你看那头。”喻文州用手指着离这里隔了约一个街区的华丽宅邸,在黑夜里隐隐约约看不分明,“那便是傅筱庵的房子。朱同志说,大约今夜丑时左右,他便会动手,我们在偏门接应便可。”

“忙活了大半年,总算是要动手了。”我感叹道,喻文州却说,“切莫松懈,成败就在今晚了。”

每次和喻文州外出,我都扮作他的司机,伯父也只道我是他的佣人。皆因那喻文州宅心仁厚,对下人也无微不至,却是给他攒了不少好名声,倒是没人能料到他骨子里是个能杀人面不改色的煞神吧。

“少天,少天。”我正迷迷糊糊的半梦半醒,却被唤醒了。喻文州看看表,对我说,“时间到了。”

……

丑时我们顺利接到了出逃的朱升源。小老头儿原先跟在傅筱庵他爹身边,在这家干了几十年,深受傅筱庵信任,被称为“两代忠仆”,若说没感情是不可能的。从他嘴里我们也得知,当初受了老爷子的托付,却叫小少爷误入歧途,还不如将他了结,也好过叛国投敌。

这也是爱之深,责之切。我听的唏嘘不已,也捏一把冷汗,想来若是我为了苟且偷生而做了汉奸,魏琛也定是会毫不犹豫的劈了我的。

我事先做过功课,将车专往没人的地方开。三绕两绕,倒是避过了大部分耳目。可就在离喻府只差一个路口的时候,前面忽的转出一队巡警。

我心里狂跳一下。

喻文州摇下车窗,对领头的打了个招呼。

领头的见是喻文州,便眉开眼笑:“喻少爷怎的今日回来那么晚?哪家姑娘有福啦?”

喻文州假意叹了口气,“哎小陈警官,动静轻点阿,我要是被我爹发现,可不得被他打死。”说罢还装模作样的看了看周围。一队巡警都被他逗笑了,稀稀拉拉的给他让路,有个还下流的吹了声口哨。

“慢着!”忽的,那列人后面忽然绕出一个人。我注意到那小陈警官的脸色忽而变的愁眉苦脸。

“刘队长,你看,这是喻少爷阿。您可得罪不起。”最后一句话他说的很轻,我却听到了。那刘队长的脸色变的很难看,狠狠瞪了陈警官一眼,朝我们走了过来,“甭管张少爷王少爷,例行检查不能少。”他大跨步走到车边,拉开后座车门朝里看,“……”

我惴惴不安的注意着后视镜。手枪已经被我攥紧,我心里不停的盘算着若是被发现,要如何打翻那群巡警,如何逃走,逃走的路线该如何安排……可半天后面却没有声响。我扭头,见那刘队长一脸困惑,而喻文州笑眯眯的看着他。

“刘队长,若是无事,可好放我等离开了?”

“哦,好……”那刘队长一惊,懵懵懂懂的关了门。我未等门关牢,便一脚油门,把车开了出去。

“刚才是怎么一回事?”

喻文州脸色并不好看,他说,“那人叫刘皓,是警察局下来的,不知是谁知会他过来……但这人不是易与之辈。看来善后少不了一番折腾了。”

“你说有人知会他过来……是什么意思?”

“哎哟喂,我的这把老骨头哟……”没等喻文州回答,后排便传来那朱老头儿的声音,我一看,乐了,好家伙,竟是藏在了后排座位里面。饶是我也想不到这车子还有这等玄机。喻文州说,这是求部队里精于此道的朋友帮忙改造过的。“不留后手,可不是我的风格。”他说。

我们将车停好,偷偷鱼贯而入。我去将朱升源安顿好,回来时,却被大厅通明的灯火吓了一跳。

喻文州背对着我站在大厅门口。我听他沉默,以为是出了甚么事,却听他低低的叫,“爹……”

我一惊,探头望去,只见喻伯父端坐在沙发上,镜片后的双眼冷冷的盯住他的独生儿子。

我心知不好。喻文州偷偷朝我摆手,自己便进了客厅。我是退也不是,进也不是,只得留在门外听壁脚似的偷听。

“爹,您身体不好,怎么下来了,快回床上躺着……”后面的话我听不清。然而再响起的却是伯父的怒吼。

“你这不忠不孝的孽子!”我在门外只听得老人的吼叫,“在外面鬼混到这么晚!你可知我们喻家的脸都被你丢尽了?”

喻文州的辩解太过微弱,被埋在了那吼声里。

“军统的同志天天出生入死,为收复国家不惜性命,你倒好!天天不务正业,还跑去戏园子听戏!这般年纪不成家立业,成天与戏子厮混,成何体统!”

“我怎么有你这么个儿子?……”

“黄公子,先跟我走罢。”身后有人敲我,我回头,见是管家郑轩。跟着喻文州回来许多趟,他也是认得我的。我道,“文州他……”

郑轩无奈的笑笑,“老爷近来整日闷闷不乐,眼前只有少爷一个人,便天天都这般骂他。不是什么大事,骂累了便好了。黄公子先去休息吧。”

听着大厅里不停传来的责骂声,我沉默了,良久才开口。

“谢谢您,我想在这里陪他。”

二十

喻文州被骂了一刻钟才出来,却不见神色有异,拍拍我便叫我去睡觉。我准备了许多话安慰他,但看他这般满不在乎,不禁觉得自己多此一举。

第二天,上海特别市市长被刺杀的消息便见了报,举国震惊。警察署将租界里的房子翻了个底朝天,喻府自是也难以幸免。

可喻伯父是甚么人?鼎鼎有名的历史系学者,早年在英国留洋,在国际历史协会里也举足轻重。如今虽然隐居一方,却也不是几个小警察可以随便动的。来搜查的警察不仅没捞到好,被管家郑轩一阵臭骂,只得灰溜溜的逃回去。

再回来的时候,却带来了日本人的正面交涉。

“喻教授,请您不要让我们难办。我们只是来搜查刺杀傅市长的凶手。傅市长生前为中国人民鞠躬尽瘁,他遭小人暗算,我们悲痛不已,誓要为他报仇雪恨。我们保证只是检查,绝不损坏您家一件东西……”

日本军官说着日语,叫翻译代为传达。傅筱庵在近来遭到刺杀的汉奸里地位最高,他一死,汉奸们不免人心惶惶,少不得有人又倒戈回去。日本人急眼了,便誓要找出凶手杀鸡儆猴。

“而且,”他故意停了停,“昨日凌晨,有人见到贵府公子开车穿过租界区。那时段和市长遇害的时间正好符合,如若方便,可否让我等将喻文州公子带回宪兵队询问?”

如果我没看错,喻伯父滴水不漏的表情分明出现了一丝裂缝。但那裂缝消失的也快,叫人怀疑是瞬间的错觉。

“呸!”喻伯父不屑的冷笑,“你们毁我河山,杀我臣民,罪不容诛!傅筱庵这卖国贼忘记国耻,叛国投敌,是咎由自取!莫说我家没藏着人,就算藏着人,也不会交给你们!你们今天休想踏进我家一步!”

“还说那小子……”他又冷笑,“太可笑了!便说是我家的狗参加了抗日,也比说他抗日可信!”

翻译哆嗦着不敢说,可日本军官就算不听翻译,也知道是什么意思了。他的脸沉下来,“喻教授,您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!”他身后的士兵剑拔弩张,兵戎相见。看这情形,却是要硬闯!

就在这时,喻府的门轰然打开。喻文州站在门口,还是着他平时那身素色长衫,面无表情。

他大步流星的走下来,宛如领主视察自己的土地。“我跟你们走。”他说,“给我滚出这里。”

日本人对视一眼,却也知道见好就收。

“那便请罢。”翻译说道,两列士兵给他让出条道。喻文州宛如摩西分海般走在队列当中,头也不回,脚步丝毫不见犹豫。直到最后上车前,他才回头看了一眼。

——他看的是挤在门口,被郑轩和宋晓一人夹着一条胳膊、动弹不得的我。

他大约是事先交代过,门一开,郑轩和宋晓便约好了一般按住我。但我并未挣扎——这若是他的意愿,我便不会违背。

就如同曾经约好同生共死,我便信他不会毁约。

喻文州坐在车里,看着我,忽而笑了,用口型对我比了句话。

车门合上,日本人扬长而去。

“等我回来。”他分明这般说。

二十一

秋老虎一过去,天气便倏地凉下来了。玉露冷冷,秋风萧瑟,上海沦为日占区后人人自危,街上行人亦是少了许多。

“公子,到了。”黄包车夫停下车说。我点点头,给他一块大洋,“不用找了。”

黄包车夫眼睛亮晶晶的,知是遇上了财神,道,“公子,您回去还要车吗?您要呆多久?我在这里等您罢!……”

“不用了。”我笑着挥挥手,“我还不知回不回的来呢。”

没去理会一脸迷惑的车夫,我掸了掸身上的灰,往前面的路走去。这段路上几乎见不到人,这也是我为何我在被好几个车夫拒了后,要报个离目的地几条街的地点。

我抬头。

这里便是周泽楷告诉我的,日军宪兵队的驻地。

高大的水泥灰墙上面拉起一道道铁丝电网,墙上写着“大日本上海宪兵司令部”,黑色的铁门紧闭,只有两个日本兵面无表情的把守。见到我下车,两人皆是面向我,其中一个用日语大声喊着甚么。我听不懂,举手示意自己未携带武装,慢慢的靠近。

那日本兵却是用枪对准我。我吓了一跳,不敢再贸进,但又不知他在说些甚么。我不可能就此回去,只得傻站在那里。

不一会儿,那铁门开了。走出来的人我便是无论如何也意想不到——那竟是叶修。

不,那应是叶秋。

叶秋头发打理的整齐,脸色冷漠,下巴也干净。他穿着笔挺的军装,但那伪政府的军章却叫我怎么看怎么刺眼。他与那日本人叽里咕噜的说了些话,便朝我走来。

“你来找喻文州的?”他直截了当的问,我迟疑了一下,便点头。

“跟我来罢。”他转身走了进去。我踌躇了一会儿,便问他,“他可安好?”

叶秋嗤笑,“他好的很。喻谦祁的大公子,那是何等金贵,纵使他真的杀了傅筱庵,又有谁敢动他?”

我愣,这叶秋是真的不知情?我心中疑虑满腹,想问他为何会知我在这里,明明不知喻文州所为却要帮我,但眼看要走进那司令部内门,却也知不便再问。

“你等在这里。”他对我道,自己进了一间房间,里面又是叽里咕噜一通日语。完了,他探头对我说,“进来吧。”

那房间竟是一间接待室,虽然简陋,却也干净。一个日本人站在角落里,紧盯着我,那叶秋却是抱臂泰然的靠着墙。我不安的坐到椅子上,正对那传音孔的玻璃墙,玻璃后面空无一人。

“这……”我刚想发问,却听得里面传来脚步声。那步子我太过熟悉,一重一轻,有条不紊,井然有序。尽管只是几天没听到,我却思念的宛如隔世。

“文州!”我急切的叫。

那步子顿住了,下一秒,喻文州望眼欲穿的脸便在我面前出现。

我愣愣的看他,许是几天没吃好的,他瘦了,下巴的轮廓变得尖了;向来笑眯眯弯成月牙的眼睛,下面一片青灰;虽是不见外伤,整个人却如同几夜未眠般疲惫不堪。尽管如此,他的眼睛却还是敏锐有神,顾盼生辉,就仿佛有一把永不熄灭的火星在那里燃烧。

“他们可有为难你?”我话匣子一开,却是收不住的,几日不见,可得把这几日的话额都补上,“你吃甚么了?一日几餐?几荤几素?可有汤?有澡洗吗?公共的还是单人的?用沐浴露吗?可用的惯?睡的如何?床可硬?……”

饶是我这样连珠炮的发问,喻文州却也有条不紊的应了下来,“没有,三餐,两荤一素,有汤,有澡洗,公共的,用,用不惯,睡的一般,硬,……”

我深一吸气,说,“喻文州,我好想你。”

“我也是。”喻文州微微一笑,眼圈竟有些发红。

后面那日本人却是没想到我们节奏这般快,和叶秋嘀咕起来。叶秋不耐烦的打发他,日本人便不乐意了,冲他吼了几句。

叶秋咂嘴,对我说,“他说让你快点讲完,时间到了。”

“甚么?这是探犯人吗?怎的还有时间限制?”我不快道,喻文州却温声道,“少天,不要给叶将军添麻烦。”我语塞,只好说,“那好罢,我改日再来看你。”说罢把带来的包裹交给叶秋,“这些可以给他吗?”日本人抢着摇头,神色凶厉。叶秋瞪了他一眼,说了句话,他便蔫头搭脑不作响了,叶秋把包裹搁在一旁,向我颔首。

我道了声谢,便起身,恋恋不舍的看了眼喻文州,说,“好好保重自己。”他说,“嗯。”

出门时,我忽然想起了件事,回头道,“对了,喻伯父有句话托我带给你……他说,他很为你骄傲。”

日本人将门关上了,我没有看到喻文州听到那句话后的表情。

叶秋送我出门。我对他说,“谢谢你。”叶秋却撇嘴,道,“若不是我那混账哥哥尽给我添麻烦,我才不来搅这趟浑水。”他不待我回答,又说,“你也少跑几趟罢,这喻大少在里面舒服的很,可比我们适意多了。”

二十二

东奔西走了几日,知道喻文州无恙,我便安了心。周泽楷告诉我,朱升源已被转移,他们内部高层亦在对日本人施压。拿不出确凿的证据,喻文州便不会有事,顶多被拖个几天,找回点面子。

知道这个消息以后,我心头一块大石便落下了。旷了魏老大几天工,我也很过意不去,便继续回戏园子里唱戏。魏琛知道文州没事,也快慰的叫好。

现在唱小生的,是新来的卢瀚文。他年纪虽小,功底却好,和他搭戏不比于锋差。我一直寻思我搞革命是否耽误园子的生意,魏琛是支持我的,但毕竟熟客们敬我一声黄老板,我也不太好意思每每教他们趁兴而来,败兴而归。

那晚我唱完后,因着也没有喻文州等我缠绵,我便留下来陪客人们说说话。我初出道时是不乐意这般做的,总有些人不清不楚的缠我。现在名气大了些,倒是好了许多。

说的正在兴头上,我忽的余光瞥见一人。虽未看的清楚,却愣了一下。仔细搜索,却再见不到了。心下嘀咕莫非是我看走了眼,然而下一秒,那人却清清楚楚站在我面前。

“你怎的来了!”

那是叶修。

我急了,叶修竟来听我的戏!我不知不觉的恼了,“你这老不修,怎的来听我戏!跟个柱子似的杵在那里,不知道的以为你布景板呢!魏老大不在你便得意了是吧?下次再教他把你赶出去!……”

上次叶修来听我的戏,却是正好撞上魏琛。两人一见如故,大爷姨娘的问候了半天,以魏琛拎起鸡毛掸子把他赶出去告终。

“少天,你这小赤佬真是不记好。”叶修没形没状的说,“哥哥我刚帮过你的忙,你便这么报答我,连场戏都抠的不让我听?”

我语塞,“竟真的是你?”

他的态度却是惹恼了那群客人,当时便有人跳出来叫,“你算什么东西?”边上却有人拉他。在场众人皆觉得他眼熟,但一时又想不起来——怕是叶修那一副混混的模样,离报纸上人中龙凤、品貌非凡的叶秋实在是天壤之别。

我当机立断,“今天就到这边罢!少天谢谢大家了,改日再聊!改日再聊!”

说罢我扯起叶修便往外跑。喻文州不在,我便包了个车夫。他的车钥匙在我这里,可我不愿开他的车,倒不是不会,只是难免有狐假虎威之嫌。我黄少天人虽穷,志却不短。

“让你的车夫先回去吧。”叶修对我说,我惊道,“你怎知?”他懒洋洋一笑,“哥哥我有何不知?”他拍拍自己的汽车,“来罢!大晚上的不安全,我送你回去。”
“你当我是大姑娘呢?”我不乐意的侃他,倒也没拒绝。一来,人家刚帮了我,算是个恩情;二来,这人倒是真实诚,不记仇。骗我那事不是他本意,我也不好意思记他一辈子。

让叫文三的车夫打道回府,我坐上了叶修的汽车,倒是颇觉新奇,一路叽叽喳喳停不下嘴,“老叶你啥时候这么有钱了?这车上哪个车行租来的阿?要你半年月供了吧?饭还吃的起不?你弟弟把你扫地出门了?……”

“哦,这车是军部的。”他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堵的我不行。还没待我多触他点霉头,他便把车停在路边,“到了。”

我下车,用钥匙开门。刚想叫他进来歇会儿,忽而想到这是喻文州的宅子。犹豫了一下,还是作罢,对他说,“今日多谢你了,改天我再请你去大富贵吃饭。”大富贵是家老牌酒楼,里头的本帮菜着实对我的口味。叶修并不计较,坐在车里懒懒对我一笑,

“客气啥。”

我心头一跳,为了掩饰心里的慌张,逃也似的跑进了门。

叶修今夜的一言一行,完完全全的重现了十年前我俩年少的时候。我不知他是否故意,还是十年来他根本未曾改变。然而纵使他还是当初那个他,我亦不是当初的我了。十年的隔阂和分离,却不是那么容易消除的。

二十三

第二日叶修又来听戏了,听完照例送我回去。我本想和他道谢,可错过了时机,便说不大出口了。叶修本人业完全没有提起的意思。

第三天他来了,第四天也来了。可第五天却没来。我不得不一个人在寒风里孤零零等了半天的黄包车。第六天我打定主意叫文三来接我,可叶修却又来了,解释说昨天有紧急任务。我不再理他,坚持坐黄包车回去。

他却不恼,还亦步亦趋的跟了我一路。到了家门口,我才知道他为何有这么好的耐性——原来喻文州那栋房子和戏园子的必经之路被封锁了一大片,警察署正忙的昏天黑地。我无语,叶修摇下车窗说,可要到我那住一晚?

“你昨天的紧急任务……莫非就是这个?”我老大不乐意,他要是早跟我知会一声,我便能早作准备了。叶修应了声,说,“我可是费了老大工夫才脱身的,这人势力不小,保镖可难缠了。”

“那你怎不跟我说一声,藏来我这儿?”我道,他笑笑,“我这不是看你不乐意让我进门吗。”

我的脸腾的红了。想归想,我却没想到他能这般直截了当的点穿。不过他浑不在意,我也没甚么好尴尬的,道,“也不是,只是那是文州的房子,我怕他回来闻到你的味儿,一怒之下把房子给烧了。”

“哟,那要你身上也有我的味儿,他能把你也烧了不?”叶修乐了,我唾他一脸,“别油腔滑调!”

闲话间我们已到了他府上。叶修住的地方不大,估计是戴笠分配的特工单人公寓,他一人住绰绰有余。

叶修的房间比文州要杂乱许多。我心里得到了些许安慰,这才是正常单身青年男性的房间应有的样貌。就喻文州那洁癖的屋子,小姑娘家都不能比他更整齐。

“你今晚便睡床吧!我打地铺。”叶修抱了一床褥子过来。我自是不依,“这怎么成,要睡一块睡地铺。”占他便宜便要欠他人情,这是我万万不能忍的。他却无所谓,把褥子往地上一扔,“随你。”

我拿枕头的时候,忽的注意到床头搁着一个相框。里面的照片是三人的合照。里面的叶修看上去很年轻,约莫是他刚到上海时候的年纪。他勾着一个青年——我认出是苏沐秋,两人前面扒着一个可爱的小女孩,眉目和苏沐秋八九分相似,大抵是他的妹妹了罢。三人都笑的欢畅。背景我认出是中山公园,那时候日本人还没打过来,苏沐秋还未死。园里花繁似锦,游人如织,好一派繁华景象。

我正在发愣,叶修冷不丁的问,“好看吗?”“好看。”我没多想便道,反应过来后不禁羞恼,“说说说说说说甚么呢?!”

叶修大大方方一摊手,“好看就看呗,又没不让你看。”说罢扔过来一本相册,“这里还有一堆,来,看个够。”

我接过那本相册,翻开第一页便愣住了。

那是我与叶修的合照。我大约九岁,叶修十二岁。那年中秋节,娘亲特地请了拍照师来给我们拍照。我和叶修一人叼着一个月饼,衬着圆圆的满月。虽然是黑白照片,却能想象出我们红扑扑的脸蛋。

简直宛如昨昔,我想的出神,然后说,“你那月饼后来被我吃了。”叶修挑眉,“亏你还记得。”我又往后翻一页。我与叶修的照片并不多,他却仔仔细细的收藏着,连边角都没破。有些我能道出当时的情形,有些却记不得。但叶修记得很清楚,一件件为我说来。

再后面,却是我未能参与的那段时光了。第一张便是叶修和他父母、弟弟的合照。成年后的两兄弟站在一起,便能发现变化颇大。叶修较他弟弟显得略黑,又瘦,背有点驼,显得略矮;他弟弟却抬头挺胸,显得精气神十足。

再然后是他在军校特训班的照片。忽然我在他的同学中看到一人,不禁皱眉,“他怎么会……”“谁?”叶修看似无意的凑过来。我赶紧道,“没甚么。”“噢。”他不以为意,我却默默在心里惊讶了一下。

——周泽楷,想不到他曾是叶修在军统特训班的同学。竟是正规科班出身的,和我这样的野路子不同,也难怪他这般厉害。

接着往后翻,便是叶修十年来在上海的生活。他生命中没有我的日子,却教他飞快的成长起来,成为更成熟、强大的人。

我一张张翻下去,一边听他讲这些照片的来历。虽然都是些琐事,我却感到他在我生命中空白的十年仿佛一点点被填补起来,糅进叶修其人的骨血里,变的更加丰满完整。

“你过的真辛苦阿。”我终于合上相册,揉了揉眼睛,发现已是凌晨。我二人竟这般闲聊聊了两个小时。

“辛苦是辛苦。”叶修说,“但也有趣。”

我忍不住大笑,伸手押他的肩膀,他反应可快,也不躲,便顺势捏我的手腕。我俩竟和少时那样,顺势过起招来。

我最后却还是输了,被他反扣着臂膀压在桌子边沿。

他的手臂还是细瘦的,伤疤和薄薄的肌肉却诉说着这些年他吃过的苦头。然而这些都无所谓。他还是当初的叶修,陪我掏鸟窝、逮蚂蚱、捉弄阿远的叶修。似乎是变了,却又似乎没变。

那层阻隔着我们的时间构筑的膜,终是消失了。

二十四

第二天喻文州便回来了。他一身干净的青衫,看来是洗涤过了,气色也不错,就是下巴尖了些许。日本人还是没能拿他怎么样。

我看着他足足瘦了一圈却也心疼,“你看你,何苦为难自己呢!”

他不答,一把搂住我,霸道的在我唇上啃了起来。这个吻急切而毫无章法,我却激烈的回应,一边伸手抓弄他的下身。

一个多礼拜没有解决,我俩是干柴烈火,一触即发。

白日宣淫,销魂蚀骨。我慵懒的歪在他怀里,任由他摸猫般一遍遍抚摩我的身体,从颈椎一直到尾骨,从大腿根一直到趾尖。他的怀抱和触摸我亦甚是想念,倒是真真切切使得我领教了甚么叫“一日不见,如隔三秋”。

喻文州听得我胡说八道,却也不禁失笑,“照这么说,我们已经十载未行房事了。可得把这十年份的都给讨回来才是。”

我见势不妙,赶紧讨饶,“喻大爷,您行行好放过小的吧,要是老胡找我不得,少不得摸来我家里。他见我死在床上,第二天的头条就是‘喻家公子如狼似虎,一夜八次搞死情郎’,……”我一边说一边比划,“伯父还不得弄死你!‘喻家的脸都被你这孽障丢尽了!’”他和伯父已经和好,所以我便放心的开他玩笑。

喻文州懒得再理我,拍了下我光裸的屁股,引来我的抗议,便下床去倒水喝。我看着他的背影,削瘦挺拔,翩若惊鸿。我发自内心的感谢上苍,未将他从我的身边夺走。

“看你这眼神,似是恨不能将我生吃了。”喻文州笑着拍我的脸,在我身边坐下。

“是恨不能吃了你,这样你就永远走不掉了。”我说,“你怎的去这么久?周泽楷跟我说,最多只能羁押一礼拜的。”

“他们里边,有人跟我有仇罢。”喻文州沉思着说,再问他,也不肯多言。

喻文州此番进了次局子,却是被日本人盯上了,不太方便做些抛头露面的工作。这倒正中我俩下怀,他不出任务,自然也没我什么事儿。最近上海滩的汉奸死了大批,日本人正焦头烂额,倒是颇叫人扬眉吐气。

全国各地日渐激烈的反抗,却也招来了更为残酷的报复。日本人无力维持过长的战线,一边对GuoMin党劝降,一边用凶恶的三光政策对付GongChan党。此举不能说是无效的,可效用却有限。直到年底珍珠港事件爆发、美国对日本宣战,中国人才真正从37年便打响的紧锣密鼓的战争节奏中稍微缓了口气。

喻文州倒也是繁忙,他这么多年功课也没荒废,在国际杂志上发表了几篇论文后,“大牛之子”也是声名鹊起,学术的交流讲座跑个不停。但若要他出上海,他便是一口回绝,丝毫不留转寰余地。

这日他接到了市三女中的邀请,到她们学校去做演讲。那日我难得起了个大早,出门买好了早点。待到喻文州睡眼惺忪走出卧房时却是吓了一跳,惊道,“少天,你转性了?”

我笑骂他,“你说甚么鬼话!小爷我今天心情特别好,特来伺候你用餐,还不快跪谢隆恩!……”喻文州老早习惯了我的胡言乱语,一边拆着豆浆一边说,“我一会儿出门,去做个演说。你再睡会儿回笼觉吧!”

我啃着粢饭糕含糊不清道,“吃了睡睡了吃,我又不是猪猡!”

喻文州取了个油墩子吃起来,那优雅咀嚼的派头仿佛是什么山珍海味,“或者你去蓝雨帮忙也行,我一会儿结束了直接过来就是。”

“阿?可我想和你同去。”我故意说。喻文州瞥我一眼,没说话。我却受不住,没出息的自己招了。

“好嘛好嘛。是叶修的妹妹,在市三女中读书,所以……”

“他居然有妹妹?”

还未讲完,喻文州惊悚的表情便让我捧腹大笑,我一边笑一边解释,“不是,是干妹妹,他以前那朋友过世以后,他俩就相依为命了。所以……”

“哦,是这样。”喻文州道,“……却不知可是个好苗子?”

我语塞,“算了吧文州,人家还是个孩子。可不是人人都象瀚文这般精明胆大的。”卢瀚文已被喻文州拉进了八路军,年纪小小便担任起了情报员,深受上头赏识。对于苏沐橙——苏沐秋的妹妹,我却不敢动太多心思,毕竟是个姑娘,还是好好过寻常日子的好,这也是她哥哥临终的遗愿。

跟着喻文州来到市三女中。红墙绿瓦,曲径通幽,这错落有致的校园,却是在这喧嚣凡尘中隔出一块宁静洞天。然我们刚踏进去,却见一群姑娘聚在校门口的圣母玛利亚雕像下,齐刷刷大喊,“喻先生好——”

喻文州微笑着摘下厚呢礼帽,说,“同学们好。”然后小声对我说,“我先去了,你在学校里随便转转罢。”

我自是不去听他什么学术讲座,应了声便跑开了。

我只念过私塾,还从来没有进过中学。头次见着校园。自然是新奇不已。空课的小姑娘们一边窃窃私语朝我指指点点,我笑着跟她们挥手,叫住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姑娘,说,“你好,你可知这里有个叫苏沐橙的吗?”

小姑娘见到陌生男人吓了一跳,见我没有恶意,便也思考起来,“好象听过,但又想不起来。”她好奇的打量我,“这位哥哥,你是哪来的?”

“噢,我是里面那位喻先生的朋友。”

“你是喻先生的朋友吗!那你是不是知道许多关于他的事!”小姑娘的眼睛顿时发光了,我不禁愣了下,她方觉失态,小声掩饰道,“我给你去问问,你在这里等等可好?”说罢便跑了。

她回来的时候却是带了一群人。她害羞的支吾说,她朋友想来问问喻先生的事。我说,“他不是就在里面吗?何不自己去问他?”“这,人太多了,挤不进去呀……”她们对视一眼无奈的说。

我不禁为喻文州招小丫头喜欢的特质感到无语。

不过苏沐橙的消息我也探出来了。她读的高三,现在正在上课,须得候上一会儿方能得见。我也不急,便在校园里闲逛起来。

乍暖还寒之际,正是万木争春之时。我逡巡在那绽红泄绿的校园里,看那蓝衣黑裙白袜的女孩子们欢声笑语,却被那快乐感染了,一时百感交集。纵使这几年日日刀头舔血、睡不得安稳,但一想到我们的努力换来的是孩子们的安宁和快乐,再辛苦却也甘之如饴。

“想甚么呢?”忽然有人问我。我没多想,脱口而出,“瀚文以后若也这般快活便好了。”

“……”

我一回头,却见是喻文州。他正用见鬼的眼神猛瞧我,表情微妙,“瀚文是男孩,要进这里可不容易。”

我又好气又好笑,强忍着不去打他那张端正耐看的脸,道,“我自然晓得!”却见他身后站着个姑娘,约莫十七八岁的模样,柳眉杏眼煞是好看。

我想起叶修那张照片,上头的姑娘虽只有十四五岁,却也和眼前这妙人儿逐渐重合起来。

“你便是沐橙吧?”我笑嘻嘻的凑过去,那姑娘也不怕生,大大方方的说,“是呀。你是黄少天罢?喻先生方才与我提到你了。”

“哦?他说我甚么?”

“他说,一会儿有只麻雀要介绍与我认识,我还在奇怪,这麻雀怎的变成人了。”她巧笑焉兮,却堵得我说不出话,喻文州也跟着促狭的笑。我想着回去再收拾他,道,“哎呀苏小姐你这便说错了。我只道梁祝能化蝶,却不知我黄少天也是麻雀变来的?这可是我麻雀一场化人的幻梦吗?做一只麻雀倒也好,天天混吃等死,没事便唱点歌儿,啊,那南风吹来清凉……”

“吵死了!”苏沐橙涵养到底没那么好,被我不断逗弄终是翻了脸。她气鼓鼓的道,“喻先生这般的翩翩君子,怎的偏有你这么个胡言乱语还废话连篇的朋友!真真气人。”

“可有你哥哥气人?”我笑道。苏沐橙愣了一下,意识到我指是的叶修,不禁失笑,“嗯,他对我还是不错的。但……”

她的笑不见了,忽的带了些许哀愁,“他近来鲜少回家,便是回来也愁容满面。我虽不知他在忙活甚么,可那定是极危险的。是吗?”她抬头,执拗的看我,看喻文州,又问了一遍,“是吗?”

我和喻文州也愣了,彼此对视一眼,都说不出话。她便轻叹一声,道,“你们做些甚么,我心里也是有几分数的……倒不是我不支持,只是——”

“他还有弟弟,还有父母,可我却只剩他一个人了。”

小姑娘眉宇间带出几分郁结的愁绪,看上去便是叫人心疼极了。

我俯下身,轻轻拥她入怀,道,“你放心罢,叶修那家伙不敢丢下你独自走掉的。他若是敢这么干,待我也去了,在下面定然替你好好教训他。”

喻文州也轻摸她的头,温声道,“你还有小楚,还有琦儿,你还有一班关心你的老师。还有我。天地浩瀚,你怎会是一个人呢?”

苏沐橙倒也懂事,见我们认真,噗嗤一声破涕为笑,“我只是说说而已。我不是小孩子了,大局为重还是懂得的。”她又说,“喻先生,黄少,你们也好好保重自己。等到日本人被赶出去的那天,务必来我们家,我们仨,带上哥哥和叶秋哥哥一起,我给你们包饺子吃。”

我笑,喻文州也笑,“那便叨扰了。”

“一言为定!”

浮花浪蕊,草长莺飞,却也掩不住乍暖还寒的融融春意。

那时辛巳四月,天下尽春。

 

TBC

 

姑娘们有感想的话在下面跟我说嘛,吐槽也好神马都好……好想跟大家说话呀(x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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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4-07-19 09:42:17 【A】 终于更啦!!首杀先杀再看(

2014-07-19 13:38:18 【安杦】 T T看得好心累

2014-07-19 14:19:42 【梧桐归魂】 历史文果然好累。。。。

2014-07-19 15:28:31 【歌尽桃枝】 回复【A】 谢谢> <

2014-07-19 15:58:19 【歌尽桃枝】 回复【安杦】 ?!诶诶会吗!主角组的走向还不算虐吧……

2014-07-19 15:58:37 【歌尽桃枝】 回复【梧桐归魂】 真的吗,,,其实主线还是谈恋爱啦~~

2014-07-19 16:07:18 【梧桐归魂】 【惊恐】智商捉鸡!感觉谈恋爱很少!文风沉重!

2014-07-20 11:49:49 【安杦】 回复【歌尽桃枝】 叶黄的我哭一哭(

2014-07-20 11:56:09 【晏行歌】 写的好棒ouo!看起来是主喻黄呢……!告诉我是he!

2014-07-30 03:40:26 【往后跑的发际线®】 maya在贴吧里追过来的好棒!太太棒棒哒!!!

2017-07-03 16:38:29 【尴GA了鸭-】 哈哈哈哈看著真有諜戰劇的味兒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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