Categories
Text

【民国paro/喻黄】山河戏 01-14

*叶喻黄=喻黄+叶黄,修罗场大三角注意避雷

*肉是喻黄的,注意避雷

*写完了,请放心跳坑……

旧历的年底往往是深冬,人们却家家户户的忙起来了。我那时年幼,不晓得人们奔来跑去,是为了准备年终的大典;也不懂得那送灶的爆竹噼噼啪啪,发出震耳的响声。娘亲为了唬我,便说是那妖魔鬼怪来抓不听话的小孩,教我老老实实呆在家里,不指望我帮忙准备,却也不要添乱。

我小时顽劣,教我闲下来不要跑,可不去了我半条命。正逢冬天,书塾是不开张的,我的伙伴们也定是被一个个关了禁闭。娘亲不管我,我爹又常年在外地,我便只好一个人溜出去,寻思着捉几只蛐蛐蚂蚱,养在院子里陪我说话,也算有个念想。只是冬天莫说蛐蛐蚂蚱,就连只蚂蚁都难寻见。转了几条巷我便饿了,去对门蓝嫂的包子铺掏了两个包子解馋,蓝嫂识得我,只是远远的叫,“给记在你娘的账上了!与她说得一声……”我只是掏掏耳朵,权当没听见。

天色还早,我又不想回家受那烟火气,便走到书塾方老爷子的园子里头。这是老爷子祖上传下来的地儿,夏天的时候是极好看的。菜畦是碧绿的,蝉在树叶间不断的鸣叫,我常常约镇东头的阿晓和阿远逃了功课一块来掏鸟窝,若是被方老爷子捉到,少不得挨一顿板子。

现在这里应当是一片荒芜了罢。——我这么想,三跳两跳便上了我们平日专去的墙头,刚站稳,忽然一个趔趄,竟是一头栽了下来。这墙不过一丈来高,虽是不打紧,却也跌的我头昏眼花。

睁眼却见一个比我大一些的小孩笑盈盈地看着我,想来我方才跌倒便是他干的好事。

这小孩看起来是外乡来的,一身寻常人家的粗布衣衫,在这冬天却是极不合衬。他的脸色青白,虽然带着笑意,嘴唇却冻得发抖。

我气恼的爬起来。他盯着我手中刚出笼的两个包子,眼睛里是希冀的神色,我见他这模样,倒是不好意思了,说,“你可是饿了?要不先拿这两个包子垫垫?”

他也没客气,接过包子就狼吞虎咽起来,象是饿了许多天。我嫌他安静,有点不自在,便说,“你从哪来的?怎的一个人在这里?今年多大了?叫什么名字?你爹娘呢?——”

娘亲常说我一开口就没个完儿,镇里人从不敢主动和我唠嗑。提起我,便说“黄老爷家那个碎嘴儿小话唠”。这小孩看似落魄,却未见不耐烦。咽下一个包子后,他喘了口气儿,道,“你这小孩儿。说与你听也是白费唇舌,便不说了。”

我急了,“你这不是吊我胃口?快说,我怎的帮不了你了?”

“哦——我今年十二,从北方来的,路上碰到大雪,和我爹娘失散了。”他几个字说得随意,我却吓到了。

“那你岂不是无家可归?”

“是阿。”

我看他把那两个包子吃掉,脑子转得飞快。“我是说,若是你使得——”我小心翼翼的想着说辞。大典不知要多久才能完,要是天天闲着不做事,我便没命等到春天来了。

“你可要来我家做帮工?”

那人吓了一跳,咬了一口的包子掉到地上。他赶紧心疼地去捡,我踢了他一脚,“你来我家,这东西要多少有都少。”

“你又不知我底细,就不怕我偷你家东西?”他迟疑的说,我冷哼一声说,“那也要你有本事偷得!我爹在S市做将军,有哪家不长眼的偷儿能把主意打到我家头上!”

我说罢,观察他脸色,未见不愉,才继续道,“你看,你现在也没个落脚的地儿,还不如在我家住下,等过了冬天,再替你去寻你爹娘,不好么?”

“好是好。”他又笑嘻嘻的说,“只是我四体不勤五谷不分,怕是做不了什么重活儿。”

“我们家的佣人,个个一个顶你五个。”我说,“你只要陪本少爷讲话就可以了,这可不比做重活儿轻松。你叫什么名儿?……”

“……叶秋,一叶知秋的叶秋。”

“阿呀……?那是甚么?看不出来你还读过几本书啊?来来,你得陪本少爷好好唠嗑唠嗑……”

我们回去不久,天上便下雪了,那时恰逢除夕前夜,家家张灯结彩,在雪花中庆祝团圆,给予新的一年以美好的祝福。

我当时收留叶秋时,并未想到他这一住就是六年。

我最终也未能寻到他父母,他却不以为意,只道是随缘,便在我家赖了下来。

叶秋一总是懒洋洋的,没精打采,好象大家都欠他钱似的,着实不讨人喜欢。可是他也不在意,我娘亲见我欢喜,便也由得我去。后来处久了,见他勤恳能干,聪明伶俐,便不再多说甚么了。

我喜欢他,倒不是因为他肯干活,也不是能替我做功课,而是他是一个好听众。不插嘴,不打断,听的认真,每每让我说的痛快。阿远叹道,幸好有叶秋,我们不用再被黄少喷口水了,引得我按住他一顿揍。

可是叶秋却不给我机会听他讲话。直到他十八岁离开,我知道的也只有他有个弟弟,一些无伤大雅的小事,和他的生辰。他童年的经历,我从来一无所知。

就连他的生辰,我问时,他亦不讲,说“不重要”,被缠烦了,才道是五月廿九,我也不知是否是他编来糊弄我。

内战爆发那一年,我十四岁、叶秋十八岁。

“少天,等你长大,你可要学你爹参军打仗去?”

我未作多想,“阿?我做那个干甚么。我爹给我留的钱够我吃喝玩乐一辈子了。不过,真的说干甚么吧……我将来呢,还是想唱戏。”我这个念头,倒不是说笑。小时候,有个戏班子来镇上唱曲儿。一首梁祝,哀愁婉约,袅袅婷婷,余音绕梁,教我三日魂不守舍。那以后我就跟着书塾的方老夫子学戏,听他说,他年轻的时候也是上海滩有名的旦角儿,把我恶心的够呛。

这些事儿,叶秋也是知道的,我却不知他此时旧事重提又是何意,道,“你呢?你想做甚么,总不能给我当一辈子小厮吧。”我本是开玩笑,他脸却忽的一沉,道,“少天,我要走了。”

“阿?……”

“现在北洋政府倒台了,日本人在东三省猖獗,我们自己却打个不停。”他说。我似懂非懂,方老夫子给我讲戏的时候也会扯上几句,面色饱经沧桑,正如叶秋此时的精疲力竭。

“少天,你可知道,人为甚么活在这个世界上吗?”

他不等我回答,便自语道,“为了修身、齐家、治国,平天下。”

“我要参军,我要保护我们的国家不受人欺负。我要让所有国人堂堂正正的活在这片土地上,让中国成为受人尊敬的国家。”

他的目光变的很长,很远,越过我看着什么远在天边的东西。

我心里忽然很不是滋味。我不懂他的眼神,那一瞬间我觉得他离我很远。但我直觉那很重要,便不再多言,道,“那会让你开心吗?”

“会。”他坚定的说,一字一句,声如磐石,“会让你也开心,方老夫子也开心,所有人都开心。”

我强颜欢笑,走过去拍他的肩,“那我便支持你!男子汉大丈夫,既来了这个世界,便要堂堂正正走上一遭!”那是我从方老夫子的小说里学来的,恰好用上了。

“谢谢。”他难得温和的笑了。

“不过,好歹等到你十八岁生辰过了吧?也好让我替你做个别。”我又说。

“那是自然。”

他说完便不再做声。我凑过去,看着那红彤彤的嘴唇,鬼使神差的咬了一口。

叶秋的唇是软的,好比镇西头白大娘卖的糖人儿,酥酥软软,又香香甜甜。

他吃惊的看着我,我却倔强的迎上他的目光,说,

“叶秋,你要活着。”

叶秋走的时候,我分明记得我未曾掉泪,可是阿远、阿晓都说,我哭的像个痴儿。

那时正是五月下旬,天下尽春,我却觉得,与六年前的冬天一般无二。

后来,大家都说,少天长大了。阿远说,少天做事稳当了;阿晓说,少天做功课用功了;蓝嫂说,少天买东西晓得付钱了;娘说,少天不调皮了;方老夫子说,少天话越来越多了。众人沉默,然后开始拉扯方老夫子的卷烟,“这哪里是长大了!”

方老夫子一边和一群竖子捍卫他的卷烟,一边肃然道,“没了叶秋,少天的话可不都朝我们来了?”他看似伤感的叹了口气,“我终于有点怀念那个一毛不拔的臭小子了。”

方老夫子和叶秋,用我的话来说便是“臭味相投”。他虽然嘴上骂的不着边际,可我看得出,他明明也想叶秋,想的不行。

直到后来,第四次反围剿失败,父亲遭到刺杀,家逢变故,府宅一朝败落,母亲带我投奔亲戚,这已是后话。

离开小镇,我才知道,原来世界很大。

当初叶秋所眺望着的,就是这样一个缤纷又繁杂的世界吗?

将母亲送回娘家安顿好以后,我告诉她,我要出去闯荡。

母亲不知何时已老了,霜白爬上了她的两鬓。她用带着皱纹的眼角凝视着我,说,去吧。

去吧。

简简单单。

她定然知晓我要去找谁,去做甚么。她并不劝阻我,因为知道那没有用。

我来到了S市。

车水马龙,高楼大厦,十里长街、华灯璀璨。轰鸣的汽车、打扮时髦的女郎在灯光里穿梭,追逐欲望的脚步永不停歇。东北的土地已陷入了硝烟,却分毫未曾影响到这里的繁华。我孤身一人站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,感到茫然、无所适从。

这是我父亲工作过的地方,也是他的遗骨所在之地。

我在招待所住了一晚,打听到了黄将军墓园所在之处,带了几瓶酒和花束便去看他。自我记事起,父亲便鲜少回乡。在寥寥几面中,我勾勒出来他的形象是一个不高的男人,中等身材,脸上总带着和蔼的笑,一身儒雅的青灰色长衫让他更像读书人而不是打仗的将军。

“爹,我已经长的比你高了,可惜你看不到了。”我絮絮叨叨地在坟前坐下,一如以往——他每次回来都被我缠的不行,“娘老是念叨我让我找个姑娘,做点生意安顿下来。我不想。来了趟S市,我算是知道叶秋那小子做甚么削尖脑袋也想出来了。阿、说到叶秋,他走了以后你就没回来过,他也在这里,不知道有没有见到你最后一面?…………”

我一个人说了好久,直到祭扫的游人纷纷离去,天色渐渐变黑。墓园的看守过来巡查,看到我,忍不住便说:“小伙子,早点回去吧,再晚就赶不上班车了。”

我应了一声,揉了揉坐麻的腿。那老人注意到我的位置,惊奇的哎了一声,“喔,你是来看黄将军的阿?他可是个好人阿,报纸上老是看到他帮老百姓做的好事;生前朋友倒是不少,可去世了以后,谁还来看过他呢!唉!”他叹了口气,“除了你以外,倒是还有一个年轻人常来,看年纪,我还以为是他儿子……”

我听到这里怔住了,顾不上渐黑的天,便急急打断老人的话,“那年轻人是甚么样的?”

“阿?我没注意。”老人一愣,说罢回忆起来,“他穿军装,比你高大约一寸……没蓄胡,看起来没精打采的,叼着根烟……”

我目瞪口呆,四年未曾谋面,我却能清晰地勾勒出那个人的面貌。回过神来,我一秒钟都不得多等,谢过那老人,便提包往大门大步奔去。

叶秋也在这里。我在心里对自己大喊。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,在父亲去世之后,第一次教我感到前路不再是一片迷茫。

我并没有想好,见到叶秋以后要说甚么。目前的我,只是迫切的想见他,就好象喉咙里有一只压抑了许久的雀鸟,随时想要张口鸣唱。

叶秋未曾给我写过信。他出发前告诉我,如若要找寻他,便去军统——所以我想,大抵便是这里了罢。

打听下来,面前这栋高大宏伟的大理石建筑乃是民国政府驻S市军区司令苏沐秋的办公处。然而路人一脸狐疑的神色,让我心下了然——他大抵是将我当做甚么可疑人物了。在这种剑拔弩张的紧张时刻,这种误认实属正常。

然而我便是未想到,一点点怀疑的星火,竟将我轻而易举的送进了军统的大门。

“你找叶秋做甚么?”

宽大华丽的接待厅,周围的装饰随便一件便是价值连城,站在我面前的男人却面沉如水。

我动了动被束缚的手臂,有些不快,“你们军统就这么办事的?我可是叶秋的主子!……前主子!”看到他的目光我临时改了说辞,仍是不依不饶的继续,“我和他从小穿一条裤子长大,他来这里还是我资助的!你们竟这样对我,亏我还以为……”

“——要证明这个很简单。”男人冷淡的打断了我,走到门边敲了敲,“苏司令,教叶秋出来下!”

“叶修出去了!”

“不是叶修、是叶秋!”那男人急道,紧张地瞟了我一眼,“司令,这里有外人!”

几秒的沉默,门打开了。一个高个男子走了出来。他着陆军司令的军装,肩上的军衔我不认得,似乎和父亲不同;他很年轻,大抵只比叶秋大几岁;他的面色倒是和蔼,看着我的目光却凛若寒霜。我紧张的和他对视。

“你找叶秋做甚么?”他象是判断出了我是无害的,蹲下来问我。我便如实将我与叶秋的故事说与他听,他沉默了一下,说道,“你还是不要和他见面,这对你们俩都好。”

“为甚么!”我急了,便大叫。

忽然我的身后传来噼噼啪啪的脚步声,我一回头便看见一个男人。他有着我朝思暮想的那张脸。

他的变化很大,不再是吊儿郎当、对任何事都毫不在意的了;他的背脊挺得笔直,嘴唇冷冽的抿成一条缝;他的皮肤变白了,大约是这几年过上了少爷日子;他的目光很冰冷,冷的叫我陌生。

“叶秋,他是来找你的。”苏司令从善如流的道。

我奇怪他为何刚说叫我们不要见面,便出尔反尔——但叶秋的反应,却教我的心实实在在揪了起来。

他说,“我不认识他。”

天上下起了雨,入秋后的雨冷的象冰。我不禁发抖。

叶秋不认得我了。

我无心思考这一切缘何发生。好象世上一切都有他的道理,好象我会遇到叶秋,好象父亲会死去,好象我会来找他,好象他会忘记我。这一切都好象被一只手操纵着。接下来发生的事情,也仿佛被那只无形的手操纵着。

失魂落魄的走在马路上,我撞上了一个男人,那男人身上有我不熟悉的烟味。我被撞翻在地上,无措的抬头望着他。

“妈的,怎么走路不看路。”那人骂骂咧咧,低头看到我。许是被我不人不鬼的样子吓到,他终于骂不出来,“小伙子,有啥过不去的坎啊?哎别一副老婆跟人跑了的样子啊,啥事啊你跟我说说……”

那汉子年过而立,胡子浓密。他也抽烟,但是呛人。他带我进了一家酒吧,老板见他刚要热情招呼,被他挥手打断,只点了两瓶啤酒。他把他的烟递给我,我没拒绝,被呛得脸红脖子粗。

“小毛孩子……还不会抽烟。……”汉子嘟囔着,“你叫什么名儿?”

我又咳嗽了一会儿,倒了点酒,道,“我……咳……黄少天。”

“多大了?”

“十七。”

“哪儿来的?”

一般来讲,我一句话就可以开话匣子。就算心情不好的时候,三句话业已足够。

“——大哥啊我跟你讲,我这日子真不是人过的……”我不禁悲从中来,拉着那汉子叽里呱啦的倒起了苦水。从初识叶秋到来S市叶秋翻脸不认人,当然我把叶秋的身份隐去了。讲完以后我心情舒畅,端起酒杯大喝了一口,抹抹嘴,见那人神色迷离眼神游移,便推推他,“大哥,你没事罢?”

“阿?你讲完了?没事、没事。”他好象才回过神来。我又好气又好笑,骂道,“我倒是跟你讲完了,你听了多少?”

“你是G镇的?”

“是呀。”

“那个,少天呀……”他鬼使神差的把头凑过来,我挑挑眉毛,也没计较他。只听他接着道,“你倒是帮我一个大忙了。你会唱戏的话,可要试一试这儿的剧团?我一朋友最近刚弄了个戏团子,里面的当家花旦回老家了,你可要和我去试试?”

好嘛,敢情就听到个唱戏了。我刚想拒绝,转念一想,何不就从这儿开始,融入这城市呢?我便说,“好罢!我便跟你去试试。”

戏团的老板叫魏琛,看着比那汉子还要大几岁,胡子拉碴,叼着烟。我注意到他的烟和叶秋是一个牌子的。

“老郭,你这是又给我捡了个孩子回来?”他的眼光打量着我,让我感觉是老鸨在打量刚买回来的妓女。姓郭的汉子跟他笑了笑,说,“这孩子是G镇的,刚来S市,现在一个人无依无靠!你就照顾着点呗!”

“哦?G镇的?”魏琛闻言眯起眼睛,我不服输的盯着他看,三秒钟后他哈哈一笑,“有意思。你会唱甚么?”

“我、我会唱的多了去了。”我不快的说,“你点,我就能唱。”

“呣。”魏琛说,“那就来一段梁祝罢!我给你配戏。”

说来也巧,这梁祝是方老爷子最欢喜的戏。我清清嗓子,张口便来,“书房门前一枝梅,树上鸟儿对打对……”

这选段名为十八相送,讲的便是那脍炙人口、家喻户晓的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故事。祝英台从红罗山书院回家,梁山伯送她十八里路到长亭。一路上,英台百般暗示自己的女子身份,却奈何山伯不得要领,屡屡驴头不对马嘴,最后两人遗憾分手。

这一段,我唱的是英台。方老爷子唱这曲子的时候,便教我感触良多,却是千回百转、婉约动听。好象他亦与英台一般,有个百般敲打而不明所以的爱人。又想到我和叶秋对门不相识,我不禁悲从中来,“梁兄啊!英台若是女红妆,梁兄你愿不愿配鸳鸯?…………”

我唱罢,吁了口气儿,却不闻魏琛的声响。再抬眼,却惊觉他已是满面泪痕。

“魏、魏……”

我不知如何是好,正结结巴巴,他却三两步冲上来,将我紧紧箍在怀里。

我后来才晓得,原来这魏老头儿,和我家乡那方老夫子年轻时候竟有一段露水情缘。

“原来他说在S市唱过戏不是骗我的。”我心有余悸。魏老头儿和方老夫子的事情我未去过问,就如同他不问我叶秋的事一样。每个人心里都有一段不可触摸的往事。我们很清楚这点。

就这样,我留在了他的戏团里,成了那蓝雨戏团的当家花旦。

上海滩,说乱,倒也乱;但只要你够强,便能取到一切想要的东西。

一年多过去了。第五次反围剿的胜利和长征,将两个党派的矛盾推到了风口浪尖。我在家乡还不觉得,一到S市,便感觉整个世界都在忧虑这个国家的出路与未来。

“魏老大,你觉得这gongchan党和guomin党,哪个赢面大点阿?”我说,趁魏琛不注意想偷偷摸他的烟。魏琛看也没看我,骂道,“你以为这是开赌局猜大小呢?还哪个能赢?嗯?他妈谁赢了关老子屁事儿?”手里也没闲着,啪的把我鬼鬼祟祟摸到他后腰的手打开。

我揉了揉被打红的手,心说,嘿嘿,老不修,活该方老夫子不要你。庸俗。

S市是guomin党的地盘。但gongchan党最近着实不甘寂寞,小广告不要钱似的派,街上随便哪个谁都看着像反动分子,民国政府被弄的焦头烂额,我倒是乐见苏沐秋那群人在报纸上被媒体狂批。

一会儿便是演出了。一年下来,蓝雨戏团好歹也在上海滩打出了点名头。我进了换衣间,跟我唱对戏的于锋道,“阿锋,一会儿散了场,可跟我去吃宵夜?”

“这……下次罢!”于锋沉思了一会儿说。

我惊讶不已,“这次是轮着我请客阿?下次?下次可就没这么好的事了!……”

“行行,下次我请,行了吧。”于锋无奈的说,“快换衣服,一会儿上了。”

我便不再多说,坐下来等小厮给我上妆。

这戏园子也兼着茶馆。白天都是些斗鸡走狗、蹴鞠六博之流,到了夜晚,便是戏子们的天下了。俗话说,人生如戏,戏如人生。唱了一年,对这句话,我倒是也知会了一二。

我唱曲子的时候,不乏恩客,将我奉如神、捧作宝。待我下了台,便又是黄少天,斗嘴打架都少不了我。

在台上,我是祝英台,林黛玉,刘兰芝,金牡丹……此多悲欢离合,我竟一一经历过。魏琛夸我入戏深,道,一个戏子,便是要入戏。于锋却劝我,入戏过深,容易伤及自身。我笑着谢他,说,我知道。

他却不知,入戏太深的戏子,往往在台下,已被伤得千疮百孔。

我和于锋换了衣服,走上戏台。台下爆发出震天的叫好声。

“惜别离,惜别离,无限情丝弦中寄……”

伴奏响起。我曲目皆已烂熟于心,信手拈来。

我在唱曲儿的时候,一般不会注意周遭。奈何今天于锋似乎心不在焉,我不得不迁就他的节奏,好几次差点给他带跑。我埋怨的瞪了他一眼,仔细一瞧,却发现他的注意力似乎集中在客座上的某个人身上。

我顺着他的目光摸去,便立即知道了是哪个。席间中央那正饮着茶的年轻客人,在一群叫好的客人中显得鹤立鸡群。那人看似翩翩风骨笑若春风,漆黑的眼里却是不见深浅,明明若有所思地盯着台上,却寻觅不见分毫自己的影子。

是个有故事的人。我心想。

但与我无关。

在这里一年,我早便学会了如何明哲保身。知道的越多死得越快,在上海滩尤为适用。

“好夫妻,长相聚,一对孔雀永双栖——”

和于锋一同唱完了最后一个拔得高高的音,我的目光再次落到那年轻人身上,却和他的对上了。年轻人探究的注视着我,眼睛轻轻浅浅,好象只是单纯的好奇。

我一怔,忽然,席间的客人全部站起身来鼓掌,将那人瞬间埋没了。我和于锋边道着谢,边离开舞台换衣服。于锋却魂不守舍,草草换了衣服就往外跑。

我留了个心眼,只见他果然是去找寻那年轻客人。

我的心里忽然冒出个极度荒谬的想法。

 

第二天那客人又来了。

他来的时候我正把脚踏在桌子上,和茶客大声喝骂。那人姓胡,名叠兰。便因这一女气的名字,招的不少嘲笑。他是个写字的,在报社工作,我便一直留了个心眼。须知这讲故事的人十句话里有八句不能信,剩下的两句也只能信一半。

胡叠兰今日却是为了取材而来的。gongchan党和guomin党战况胶着,他想来听听民众的意见。有个茶客竟是来了劲儿,大声骂起了gongchan党。说甚么国难当头,却忙着在后院点火,全无一点爱国之心之类。

却也有茶客纷纷指责他,讲他以偏概全,狗屁不通。说着说着就吵了起来,我一怒,便一脚踩上桌子,扯起嗓子,“你们不要吵了!老胡,你也是老客人了,怎么就不懂得替我省点心呢!……还吵!还吵下次往你杯子里放胡椒!还有老唐!老胡不懂事你也跟着瞎闹!什么gongchan党guomin党跟你啥搭界呀?谁赢了你午饭多加块肉呀?照我讲啊,最恼人的就是那鬼子!忘恩负义也就罢了,现在看我们内乱还想来捡便宜……”

我好歹读过几本书,讲的头头是道,把众人唬的一愣一愣的。正待我稍作休息、想继续演讲时,忽然有人带头鼓起了掌。随后客人们也反应过来,茫然的拍了几下手便逃也似的作鸟兽散,只剩我一个人傻兮兮的站在原地。

我不满的看向第一个拍手的人——却正是昨天和于锋接头那年轻人。他今天还是穿一袭长衫,戴了顶礼帽,整个人显得文质彬彬,在这喧闹的茶馆里显得格格不入。

我咳了一声:“这位客人,您要喝些甚么?”

他注视着我,亲切的笑了笑,“——来一壶龙井罢。”

我给他倒了龙井。他却拍了拍桌子,道,“这位小哥,坐下罢,咱们聊聊。这杯茶算我请你的。”

我心里暗叫不好。昨日他和于锋鬼鬼祟祟的不知干甚么去了,怕是注意到我,今天莫非是来杀我灭口的?

思及至此我暗作防备,却见对方全无一丝异样,无比纯良的看着我。

“好、好吧……”我头痛的坐下,一边偷偷瞧他,“呃,这位客官……您是,做甚么的?”

做我们这行要有洞察世人的能力,为此我练就了一双火眼金睛。可这位客人却是个例外。他打扮象个教书先生,气质却象个生意人,或者说狠一点——

“我是搞革命的。”

果不其然。

我心里暗暗叫苦,面上却不敢表现出来,还得赔着笑脸,谁知道他一翻脸会不会掏出枪来崩了我,“这位……客人,您……呃,您的工作挺高尚的……就是……呃,我们有啥可以聊的么?您看我就一粗人……”

“你刚才的演讲我听见了,很有见地。”他说,边笑边抿了口茶,我很佩服他这无论做甚么嘴角都能上扬30度的功夫,“我们的国家正在水深火热之中,蒋介石却还不知轻重,想扼杀gongchan党于萌芽中。殊不知,gongchan党一旦被消灭,我们离亡国也就不远了。”

“就算这样,你还要说和你无关吗?”

“客人,你说的我都懂。”我苦着脸道,“可是,你也知道,我死了不打紧,我还有个母亲要养,喏,你可以去劝魏老大,他老光棍一条,死了就死了……”

“少天,你说我什么呢?”却不知魏琛这老头儿就在附近,过来使劲给了我个毛栗,“怎么又偷懒!干活去!这位客官对不住啊。哎,您有点眼生?”

“是我请这位小哥喝茶的,请您不要责罚他,叨扰了。”喻文州没有多说甚么,礼貌的道了别,便离去了。

魏琛脸色凝重的望着他的背影,过了好久才和我说,“离这个人远一点……他很危险。”我心说那还用你说,表面却得应着,“是是。”

他好象不怕我把他的身份泄露出去。这一点倒是赌对了,这种麻烦又吃力不讨好的事我是不做的。

我却不知道,噩梦才刚刚开始。

从于锋那里,我得知他的名字叫喻文州,是上海滩有名的书香门第的大少爷,和我一般岁数,刚从英国留学回来。于锋应我的时候倒也没闪避,怕是那喻文州早将此事知会与他了。

我想的究竟还是太简单——那喻文州,竟然天天晚上都跑来听戏。他堂堂一个大少爷,却好象没事做一样,每天吃了晚饭便好整以暇的跑过来,听完就朝我笑笑,随后扭头就走。这招的确很有效,小爷我向来奉行敌不动我不动。但这招碰上温吞水,却能活活把自己憋死。

有一天我终于忍不住了,穿着戏装就蹬蹬跑下来,抓着他压低声音低吼,“你丫到底想干吗?”

他无辜的看着我,“我只是来听戏而已,你们有规定不让我听吗?”

我被他堵的说不出话,真想马上就竖块牌子插到门口,写上“狗与喻文州不得入内。”

魏琛当初警告了我一次,却也没再管我。那喻文州归根结底也是沪上有头有脸的人家出来的人物,他爹象是个教授,魏琛再不满也不敢拿他怎么样。

但魏琛不管,不等于别人不管。

动不了喻文州,却动得了他身边的人。

那天我回戏园子,却见门口呼啦啦围了一大圈人。我心觉不妙,拨拉开人群闯进去,却见一群真枪实弹的士兵围着宅子,里面传来乒呤哐啷的争斗声。不一会儿,几个人押着一个小伙子走出来。

我心里打鼓似的擂了一下——那个人,是于锋!

于锋的衣服破了,头低垂着,看不清表情。领头的人冷冰冰的说,“于锋,你涉嫌参加反动活动,危害国家安全,现在将你逮捕,……”

我听到那个声音的瞬间就如遭雷击,脸色倏地变的惨白。

“叶秋!!”我大吼着冲出去,那领头人身子僵了一下,转过头来看我,眼神陌生。

“拦住他。”不用他说,我已经被几个士兵架住。我挣扎着,大吵大叫,“叶秋!你他妈!狗娘养的!我一辈子看不起你!”

“住口!”士兵瞪我,我却不依不饶,“你他妈不是说要救国救民吗!不是说让每个中国人都有头有脸的过日子吗!你他妈这是在干甚么!戕害同胞就是你的出息吗!你这条狗!………………”

一个兵在我脸上扇了一巴掌,用力很大,很疼。我被打的吐出一口血,却还要骂,“你就是个!吃软饭的!……”

“黄少,别说了。”于锋苦笑一声。他抬起头,我才看见他脸上全是血,“替我跟魏老大说一声,对不起,没有办法再和大家一起走下去了……”

他咳了两声,一丝鲜血从他唇边淌下,红的刺目。

“我只是想试一试,我能为gongchan党,做到什么样的地步……”

我闻言,目眦俱裂,几欲吐血。

“于锋!那蓝雨对你来说又算作什么?”

他一震,低下头,终究是躲开了我的目光,也避开了我的问题。

“谢谢大家一直以来的照顾……”

我呆滞的看着他被军队拖出去,看着他被架上车,看着他被带走……

也看着叶秋,最后回头,望了我一眼。

我们对视。

最后他无声的转身,离去。

明明快要春天了,我却感觉到刺骨的寒冷,浑身无力,跌坐在地上。仿佛一年前那个雨夜,又仿佛十年前那个冬天。

原来我一直都是一个人,什么都没有改变。

到最后,什么都剩不下。

曲终人散。

忽然,我的身前笼罩上一片阴影。一个男人蹲了下来,轻轻拍打我的后背。

“没事了。”他说,“我在这里。”

“没事了。”

 

我答应了喻文州加入gongchan党。

通过喻文州,我才知道,原来gongchan党是一个大型地下组织。他们在S市分部的联络是线性的,十分隐秘。每次有任务,一个成员也仅能联系到自己的下家。这有效避免了通信网的暴露和组织的安全。

最神秘的S市的最高级别的负责人,就连级别仅次于他的喻文州,也只知道他的代号是“一枪穿云”。

我边咂舌,边打量喻文州的家——他邀我来他家做客。到了这里,我方才知晓,原来世界上真的有这样干净的男人。他一个人住在外面,包了老大一个宅子,却打理的井井有条。我问他是否叫了佣人,他笑着摇摇头道,是自己做的。

“那岂不是很累。”我忍不住感叹,他点头称是,又说,“如果少天你住过来帮我打扫,我便不用这么累了。”

我扭头看他,他毫不畏惧的迎上我,还不忘浅浅一笑。

“呣……我再考虑考虑。”我踟蹰,他却及时补上一刀,“你过来的话,我便顿顿做饭给你吃。”

“你会做饭?”我讶异不已,他不禁笑,“不信?那我现在便露一手教你瞧瞧。”

“我信我信。”我思考了一会儿还是点了头,“我待会儿回去收拾东西,再和魏老大说一声。”

他嗯了一声,又道,“你在戏园子里的工作……”

“噢,我还是得去的,毕竟我也没有别的手艺。”我道,喻文州的神色象是在说“我养得起你”,我赶紧挥挥手把这可怕的念头赶出脑海,“刚走了一个于锋,园子肯定忙的不肯开交。我这时候走也太不懂事了。”

提到于锋,我们再次沉默了。过了一会儿,我道,“他……怎么样了?”

“……昨天,”喻文州道,声音低沉,“在所里,被处决了。”

“……”我没有做声,拳头却狠狠的攥紧。

“少天。”他发现我的异常,便安抚的摸我的手背。他的抚摸似有魔力,教人不知不觉的心情缓和,“他们会付出代价的,一定会。”

“……嗯。”

我闷闷的应着,心情却奇妙的轻松了许多。

喻文州还教我打手枪。噢,别误会,是真的手枪,会射出子弹的那种。我快二十年的人生里第一次摸到这黑不溜秋的玩意,黑亮黑亮的,倒映出我的脸,很精神。我赞叹的摸了一把,兴奋的道,“若是我现在一枪把你崩了会发生什么事?”

他笑的如沐春风,“你还没上膛。”

“……你大爷!”

骂归骂,我倒是吃惊喻文州这文弱书生,居然还会打手枪,瞄的准吗?

——事实证明他瞄不准。射击练习里,十枚子弹在喻文州手里,射中靶子的居然只有三枚。

我倒是干的不错,八枚上了靶,还有一枚将近靶心,至少比他强。

“看不出你还挺有天分的,假以练习,他日必成大才。”喻文州惊讶的道,我刚得意的说“那是”,忽然反应过来,咬牙切齿拍桌道,“什么叫看不出我还挺有天分的!小爷我天资聪颖能力拔群,这点小事情还难不倒我!……”

“好好好。”喻文州无奈的依我,“那我以后出任务可就带着你了,可记得护我周全。”

“那是自然。”我气很快消了,得意道。

于锋走了以后,日子该过还是照样过。人们来了去去了来,倒是没有谁是不可缺少的。

喻文州照例每每都来听戏,他的身份倒是当了免费招牌,让人好奇能让喻家少爷如痴如醉的戏到底是何天籁,可能便是由此魏琛才未将他赶走。

魏琛知我住到他家后,长叹一声,却也并未多说,只道,少天,你好自为之。

我每每唱完了戏,便与喻文州一同回去。他的府邸极其阔绰,拨出两个房间来绰绰有余。我问他一个人住这么大的房子可会害怕,他老老实实说会,然后又说,现在不会了。

顺带一提,他做饭的确好吃。我尤其钟爱他的银耳莲子羹,浓甜润滑,十分可口。我的一日三餐,倒是都被他承包了,我也乐得清闲。

他有时候会带我出去,拜访各个大官或是纨绔的府邸,有些我略有耳闻,有些我全然不知。我不问,他便也不说。

日子便这样一天天下去,直到我们的第一次任务来临。

“可是要杀人?”我惊讶的看着他将手枪别在后腰上,他一顿,无奈道,“我次次出门都佩枪,怎不见你问这个?”我知自己理亏,却不依不饶,“你带枪有何用?还不如交与我,插在那里,当心擦枪走火。”

我说罢还故意恶劣的碰了碰他那里,引得他发狠抓住我手腕。“少天,你在玩火。”他照旧温言软语,却是丝毫不见肝火。我自讨没趣,只得悻悻作罢。

“不过,这次倒也算是杀人。”他话锋一转,“我们要做的,便是接应一个特务人员,在刺杀一个大官以后安全脱身。”

那特务是云南那块儿过来的,喻文州只道他姓张,别的一概不知,这也是惯例了。这次他也是难得开来了家里的车,说是借的,用完就还回去,省的节外生枝。

“他们知道是我爹的车,便不再敢查了。”他解释道,我鄙视他,“看不出来你还是个纨绔。”

“我本来就是纨绔。”他理所当然的笑着说。

过了两日,约定的日子便飞快的到了。提前跟魏老大招呼过,我便穿了个黑西装跟喻文州上了车。那衣服怪不适应的,我别扭的动着。

“少天,安全带。”喻文州倒还是往常那一身书生行头。

“噢。”我应了声,忍不住抱怨,“这身衣服你哪给弄的?膈的我。怪不舒服的!那群洋人就整天穿这个阿?真是活受罪,他们哪知道,我大中国的衣服才是精华,才是荟萃,才是博大精深……”

喻文州无奈的断了我天南地北的海侃,“好了少天,现在先集中一下精神吧。”

“我这就是在集中精神阿!”我强辩道,却也知自己理亏,讪讪摸了摸鼻子,“文州,你们这一行,是不是特别危险?”

“嗯。”

“随时都会丧命?”

“嗯。”

“可是,我不明白。”我道,“你想过,你若是死了,你父母会怎么办呢?”

他顿了顿。

“一腔热血勤珍重,洒去犹能化碧涛。”

喻文州说。

“为了让所有国人堂堂正正的活着,让中国成为受人尊敬的国家,我甘愿冒这个风险,他们会为我骄傲。”

国人……中国……堂堂正正……

我听见那恍若隔世又近在昨日的句子响起在我耳边,如同澎湃的涛声。不同于上次的懵懂,这次我是真的理解了这句话,并真切的为他描述的前景心生豪情。

“文州,我会帮你。”我真情实感的说,“我们一起来罢!”

喻文州难得畅怀一笑,笑的豪迈。

汽车一路不停歇的朝前驶去。

十一

那特务踉踉跄跄的跌出门时,我心里是凉作一片。

失败了?

建筑里动荡的声音还依稀可闻。喻文州当机立断的道了声“走”,便快速跳下车朝那人跑去。

那特务眉清目秀,看起来和我二人一般大小。他腿上中了一弹,痛的脸色发白,我和喻文州只得一人架起他一边胳膊,艰难的朝汽车移去。

“他们往这里跑了!”

“追!”

“糟糕,他们好象发现了。”喻文州低喝,“少天,你先进车里,一会儿我们上去了便开走。”

“文州,我不是小孩!”我抗议这个无理的草率安排,不由分说加快脚步。然而追兵的脚步很快纷至沓来,那时我们已经很接近轿车的所在了。

砰砰!砰!

借着角度的优势,轿车替我们挡了几颗子弹。我和喻文州趁机将那人塞进后座。下一颗子弹随即打在喻文州离一寸的车门上。我当机立断的拔出他后腰的手枪,朝黑暗中乱打一气,暂时牵制住了对方。

“快上车!”

喻文州急忙拉开车门,然而我的眼睛先他一步看到了——敌人出现在了亮处,将我们的所在看的一清二楚。他手中的枪口,分明对准了这里。来不及多想,我抢先一步,将喻文州用力从副驾驶推进驾驶座——

随后我感到后心一阵剧痛,接着便失去了意识。

十二

醒来的时候,入目的是全然陌生的景色。

困难的睁开眼,逐渐对焦,我见到了一个陌生男子。他见我睁眼,先是一惊,再是一喜,随后站起来说,“文州,他醒了。”

脚步声几乎立刻响起,喻文州两秒以后出现在了我的床边。我看到他,松了一口气,可他却未看向我,而是先板着脸跟那男人道谢:“哲平,谢谢你。去照顾乐乐吧。”

“噢,他不碍事。……噢。”男人说到一半,忽然改了口,“那我走了,文州你忙。”他看了我一眼,我似乎觉得那目光满是同情。

莫名其妙嘛?

我刚想说话,胸口传来的剧痛便将那一连串操堵在了喉咙里。我大汗淋漓的喘着粗气,谴责的注视着始作俑者——黑着脸的喻文州。

我从未看到过这般愤怒的他,失了风度,沉着脸,好象一头受伤的豹子。“做甚么拿我的枪?”他冷冷的说,额头上竟暴起了青筋,“你怎么敢?”

“不拿你的枪,我们当时就被一起射成筛子了!”我感到莫名,喻文州还是被射中了脑子?竟会为了这般理由指责我,我不禁怒上心头。

“你拿了枪,他们才会射你,你这蠢货!”他骂道。虽然在气头上,不过我还是感到意外的惊讶,居然可以听到喻文州骂人,这辈子值了。

“他们就算射你,我还是会替你挡的!你才是蠢货!”我不甘示弱,如以前和阿远骂架般骂回去,“我答应过要护你周全的,你是教我黄少天说话不算话??”

他语塞,随后脸色青灰的跌坐回去。我看到他那神色,却又没出息的心疼了,心想自己可是说重了话,便吞吞吐吐道,“文州,你别……”

“少天。”

他一唤我的名字,我便乖乖闭上了嘴。那声音太过绝望,象是教人浸在冰水里。我忍不住浑身一抖。他靠了过来,抱住我,“我好怕你就这么走了,好怕你就这样离开我……”

“我不会……”

“你会,你差一点。”他打断我,“那颗子弹击穿了你的肺叶,离你的心脏差了两寸,你睡了两天。孙哲平都说,差一点就救不回你了。”

我听的心惊肉跳。我自己都不知道,我竟然不知不觉在鬼门关走了一遭。

“不要死。”他又说,“答应我。”

我注视着他黝黑到绝望的眸子,情不自禁的点点头。

这句话,在叶秋离开时我亦分明说过。

现在,他未死,我却险些死了。

十三

第二日,军统高级官员被刺杀的消息便见了报——这可是颗重磅炸弹。在S市,gongchan党老窝被端、党员屡被迫害,可没少了这位激进反共将军的功劳。

“那人竟是苏沐秋?”

喻文州将报纸念与我听。闻得苏沐秋的名字,我却是一愣。那男人竟是杀死于锋的指使人?念及他和蔼的脸和如沐春风的笑,我不可思议的摇头。“我还道是什么穷凶恶极之徒,却原来是那个小白脸?”

“你可切莫要小看他。”喻文州肃然道,“这人本事可非同小可。他有‘神枪手’之称,从军校出来时便是射击第一名,年纪轻轻便做了S市军区的总司令。他对付gongchan党的手段你也见得,我们好多兄弟都死在他手下。”说罢抿起嘴。我知他想起了不好的过去,便不再多言。

苏沐秋一死,S市政坛又少不得一番动荡。而guomin党内部的乱斗,倒是让我和喻文州消停了一阵子。魏老大爷免了我唱曲儿的工活,嘱咐我在府上好好养伤。我见他眼睛通红,知他是真为我担心,不免一阵愧疚。

于是这些天,我便光明正大的在喻文州家里养膘。衣来伸手饭来张口,倒是头一次过上了混吃等死的少爷日子,新鲜的很。

喻文州也不请佣人。恰好他清闲,便以大少爷的金躯亲自伺候我,还伺候的头头是道。我无数次拿这个开玩笑,道我少天一介庸人,哪世修来的福分去消受。

“你懂甚么?这叫礼贤下士。”喻文州却是被我逗乐了,心情甚好的回答。

知道废话攻势对他没用,我便再不理他,占着他那红木雕花大床取了报纸佯作翻阅。喻文州愉快的轻笑,也做他的事去了。

然而翻到报纸第二版,我的目光却再难离开那标题——

“原苏沐秋副官叶秋双喜临门,五卅寿辰成司令。”

见我脸色忽而沉下来,喻文州便知不好,“少天,报纸给我罢。”

“不,你让我看完。”我执意要看。

那报道无非是一些官面话,苏沐秋殉职,接替他的必是叶秋,这是很早便众所周知的。

可我的手指紧紧扣住了报纸的边缘,直捏的他变形。标题上那个黑黑的“五卅”,张牙舞爪无比刺眼。

“原来连生辰,你都是骗我的?”我喃喃道。

若是说之前还在怨恨他的欺骗,他的利用,我现在倒是一片清明,豁然开朗了。连寥寥几件告与我之事,却也是草草敷衍。原来,他从未正视过我;原来,我只是他生命中的过客;原来,一直便是我一厢情愿。

我不信鬼神的,但之前叶秋的所为让我觉得,他大约是中了金庸先生笔下的忘忧散,前尘往事尽数散去,熟悉的皮囊下住着个陌生的灵魂。

想起他对我的好,他带我掏鸟窝,他带我捉蚂蚱,他给我春天里爬树、秋天里游泳,他听我天南地北的海侃——

却原来都是假象。

既然从未得到,谈何失去?

“少天,少天……”喻文州呼唤我。我的异常引起了他担心,他不知所措的拿手绢擦我的脸,我才发现我竟又哭了。男子汉大丈夫流血不流泪,是方老夫子说与我的。上一次落泪,是在G镇与叶秋分别之时。

喻文州不知何从下手,便索性吻住了我。

他的吻很轻,如蜻蜓点水,浅浅的含住我的唇,再轻轻舔舐。这般清浅的啄吻带不来多少快感,可我却分明从那里感受到他的抚慰,他的包容,他如冬日暖阳般安恬静好的港湾。

我情不自禁的张开嘴回应。这下便是一发不可收拾。

我们的舌头柔腻的纠缠在一处,唇瓣在一起辗转摩挲。良久他才松开,算是结束了这个深吻。他的眼中还有疑虑,从他黝黑的眸子里我望见了我自己的身影。

“少天,你与那叶秋……”他含混不清的说,我摇摇头,用手指肚贴上他的唇,阻止了接下来的话,“莫要再提他。”

说罢我勾住他的脖子,主动献上了第二个吻。

安慰的轻吻很快变成了激烈的深吻,充斥着性爱的味道。很快喻文州抢回了主动权,粗暴的掠夺我口中的水分。他一边脱下我的衣物,打量我的身体,在那枪伤的疤痕处细细摩挲。

我被他弄的瘙痒,忍不住笑,他却指肚一滑,揉玩我胸前两点。他的技术甚好,我感到那两点很快胀痛起来,接着便成为了奇妙的酥麻。

这大少爷在外面可没少花天酒地。我心里腹诽,这手艺可不是一朝一夕能磨练的。

看到我脸色颇不是滋味儿,喻文州约莫是猜到了我在想甚么,心情甚好的摸我的下身。我才发现他不知何时将我二人的亵裤都褪掉了——大约就是在我被亲得七荤八素的时候。

他这个人虽磨蹭,可该出手的时候可一点都不慢。很快我感觉我的股间抵住了一根坚硬物事,烫的吓人。蓝雨戏团子没有姑娘,我没少和一班兄弟做这等事,可这班令我感到羞耻的,还是头一次。

我把手臂挡在脸上,不愿去看喻文州的神色。却听得头顶传来轻笑声。他将我翻过身去,阳物慢腾腾的贴着我的下身磨蹭。手倒也没闲着,光滑柔软的握笔的手巧妙的捏着我的睾囊,挑逗的技巧极为娴熟,很快便让那里挺立起来。

我感到电流在我的体内流窜,那快感来的迫切,如同潮水急切的寻觅着出口。我不知廉耻般将手伸向下身,却被喻文州轻轻捉住。

“让我带着少天来罢。”他温文一笑,随后取了他的长裤,将我的两只手腕捆作一处。他绑的很牢,我竟一时挣脱不开,可没想到他还不作罢,竟又用什么布料将我的眼睛也蒙住了。

眼前顿时一片黑暗。我不禁心慌,叫道,“你这是在洋人的床上学了些甚么糟糕玩意儿?”

“能让你开心的玩意儿。”

我的下身还坚硬的挺立着,硌的我难过,便勉强用那龟头去蹭他的大腿。可这点抚慰和我体内的欲火比起却是杯水之薪。喻文州用他的手指沾了些许膏药,涂到我的穴口。我立刻紧张的收紧。他只得无奈的拍拍我的臀,叫我好生羞耻。

“放松,少天。”

他说着,借着那凉凉的膏药,将手指一下子挤进了我的穴口。我倒是觉察了,那膏药应是孙哲平留下的敷药。我不禁心中暗骂他的下流。被入侵物弄的不适,我只得嘶嘶的喘着气,一边骂他,“我倒是看不出你是个扮猪吃虎的狠角儿阿,嗯?打枪倒不见你这么厉害?有种放开小爷我,咱俩光明正大一决胜负,敢不敢?……”

后面的话我却说不出来了——喻文州在我的后穴中又添了一根手指。那指活儿不可谓不好,巧妙灵活,在我体内肆意玩弄。忽然一个点被触到,我被弄的一个激灵,顿时呻吟出声。随即我羞耻的咬住下唇。

喻文州的手退出去了,他说,“那我便解开你,看你能不能赢过我。”

这不说还好,他一说,我的脸便火烧火烧的。腕上的束缚和眼上的遮物都被除去,我翻身正对喻文州的脸,却被他用力箍住。随后,我的股间忽然嵌进了一个硬物。它比刚才更加坚硬巨大。

“操。”我忍不住骂,喻文州给我下了个套,我稍稍一动,他那玩意儿便将一个头挤进了我的身体。虽未觉疼痛,却极羞耻,我一边皱着眉喘气儿,一边恶劣的用力夹他那活儿。

喻文州也开始喘儿了。他警告的拍了我的屁股一巴掌,说,“少天,别闹,不然一会儿你倒霉。”

我可不干了,长这么大,还没有谁能这么威胁我的。我恶劣的用手捏摸他的根部,力道不轻不重,一边嬉笑他,“文州,就说你是有名的慢拍子,没想到床上也那么慢。”

良久,他却没了反应。再抬头,眼睛却闪过一道精光。我暗叫不好,莫非我刚才那句话触了他的逆鳞?

他将我的双腿掰的大开,将他那根物事不管不顾朝我体内抽送。我的腰被他顶弄的高高抬起,没有着力点,只好用手抓住身下的床单,如同溺水的人抓住浮木,口中却还情不自禁的溢出喘息。

喻文州疯起来却也是不管不顾的,他如同野兽一样,死命的捣弄我的后穴,仿佛我那里欠了他喻公子八百万大洋。我被干的头昏眼花,说不出话,后穴胀满的痛感和快感一块儿在我体内肆虐,汇聚在我的兄弟里。我能看到他把头抬得高高的,便知道自己已濒临界点。

可喻文州这混球儿,却忽然握住了我兄弟的根部。好象所有的快感都被堵住了,我只觉得身体要爆炸,再忍不下去,拼命扭动腰部一边哭一边骂,“我日……喻文州!你个混球!你个……啊……你大爷!你看我怎么整你……”

“说,喻少爷,请你干我。”他却不紧不慢的说。

“我操!……”

“说。”他自己那根被我夹得紧紧的,脸色却分毫不变,还极有心情的弹了弹我的顶部,搞得我又是一阵迷狂。

情乱意迷之中却也顾不上许多了,羞耻之心被我抛诸脑后,我一边轻轻抽着气,一边带着哭腔低低的叫,“喻少爷……”

“大声点。”

“喻……少爷!”我狠狠的咬那名字,仿佛这便能把身上那人咬死,“请你……干我!”

喻文州满意的点点头。

“看来少天对我的打枪技术挺期待的,那我便不可唐突佳人了。”

我听的想爆粗口,他却忽然松开了我的阳物,握紧我的屁股开始狂风骤雨般的抽插。

蓦地尽根进入,再全部抽出,睾囊撞击我的臀发出啪啪的声响。敏感点被全力撞击,退出,须臾复又进入。我嘶哑的哭叫,一会儿觉得自己高浮在云端,一会儿又觉得如从高空坠下。

欲望到达顶点之时,我经不住这等折磨,终是抵着他的肚子射了出来。

他再抽送了几下,将那凶器拔出,却也是泄了。

十四

我跟喻文州糜烂的日子暂且按过不表。

乱世的时局如同脱缰的野马,一发不可收拾。gongchan党被打回了老家,狼狈的求着谈判。guomin党步步紧逼,然而没想到,眼看就要大功告成,西安事变却忽然爆发。蒋介石被人挟持,gongchan党便翻了盘,反而在谈判中占了上风。

这样一来,无论是gongchan党还是guomin党都不敢轻举妄动了。可guomin政府瘦死的骆驼比马大,怎也不能因着这个而对gongchan党松口。谈判就这样僵持下去,直到次年7月,卢沟桥事变爆发。

知道这消息时,我和喻文州都惊呆了。北平军区过来的王杰希却用他大小不一的眼瞪着我们,说,“我还有一件事要说与你们听。”

“你讲罢。”喻文州说,王杰希想了想,说,“北平城的兄弟们已经全撤出来了。蒋介石许是要松口了,你们和guomin党还有什么私怨,趁这几天赶紧动手。”

我哭笑不得,“王大眼你要脸吗!国共合作!你怎么光记着这个了做人能不能好点了!”

王杰希却一本正经,“蒋介石现是暂时松了口。等到日本人一走,倒霉的还是我们,你信不信。”

“好了少天。”喻文州及时出来制止我,他对着王杰希温和一笑,“我们知会到了,那就多谢你了,王大……王杰希同志。”

我毫不避讳的发出大笑。喻文州必定是故意的。王杰希无奈,却也没计较,跟他点点头便走了。

戏还在唱,日子还在过。S市还是华灯璀璨的八街九陌,却难掩空气中那人心惶惶的意味。

淞沪战线的战况陷入胶着。上峰都来了通知,我们便知这山河破碎之日来临不远。身边不愿留在沦陷区的人们纷纷搬家走人,包括不少茶馆的常客。某夜我与喻文州缠绵过后,抵足而眠。我却毫无睡意,一扭头,见喻文州的眼也是微微睁着。他和我对上目光,我道,“文州,日本人马上就要打到S市了。你怎的办?”

“不怎的。”喻文州道,“我的身份未曾暴露。我父亲好歹是国际上有名的学者,日本人不敢动我。不碍事。”

“你父亲为何不走?”

“他说……他不愿抛弃自己的故乡。”喻文州一笑,“宁可被日本人骑在头上,也不敢拿起刀反抗。文人既迂腐又贪生怕死,莫过于此了。”

我不敢苟同。我和伯父有过一面之缘,那是个学究气十足的中年人,鼻梁上架着副金边眼镜,一举一动都叫人觉得他满腹经纶、博览群书。

可谈及国家大事,他便不免变得陈腐。既维持着骨子里那份傲气,战策上又偏于保守,对喻文州来说,这无疑还不如作鸟兽散、贪生怕死的商人们。

我见他郁郁不乐,便知他是担忧伯父安危,却也不去点穿,将头枕在他的臂窝上。他却说,“少天,……”

“怎的?”

“你也回家去吧。”他道,我一愣,抬头看他,却见他一脸坚定肃然,竟是认真的。

“回G镇去罢,S市太危险了。guomin党还好说,日本人一来,我实在没有信心护你周全。这要是有个万一——”

“什么万一!”我不悦的打断他,“狗屁不通。你道我是张佳乐?说甚么日本人来了就杀光他们?魏老大未走,我若是一走了之,戏园子的生意怎的办?”

“喻文州,我们说好,要一起生,一起死的。你这便忘了麽?”

喻文州却是一怔,月色里他的睫毛薄如蝉翼,就这般静静的看着我,在这华灯初上的漫漫长夜,竟是无比静谧美好。

他轻轻覆上我的唇,印下一个清浅无痕的吻。

“嗯,说好的。”

 

TBC

 

 


2014-07-18 10:56:37 【卖豆腐卖豆腐卖豆腐w】 蝴蝶兰哈哈哈哈哈哈哈叶黄太虐QAQ

2014-07-18 12:37:51 【歌尽桃枝】 回复【卖豆腐卖豆腐卖豆腐w】 哈哈哈被发现了(x)叶黄后面有糖的啦XDD

2014-07-19 05:31:55 【废话箩筐】 政治敏感词不用和谐一下吗?小心社区送温暖23333

2014-07-19 09:06:10 【歌尽桃枝】 回复【废话箩筐】 !!!艾玛还真是!谢谢提醒改掉啦(x

2018-11-10 13:09:53 【妖言今天氪了吗】 艾玛这么长贼开心

Leave a Reply

Your email address will not be published. Required fields are marked *